第六章 一

1953年7月,當時馬赫剛剛三十齣頭,還是在漢堡碼頭區抓妓女和皮條客的一名初級探員,他和克拉拉曾經共同度過一個假期。他們在KdF(通過歡樂獲得力量)的連鎖辦事處租了一輛車,從黑森林山腳下的弗賴堡啟程,沿著萊茵河向南開,然後轉向東邊,一直開到博登湖區,住在湖濱的一座小旅館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天空掛著彩虹,他們播下了愛情的種子,那顆種子後來變成了皮利。

他現在還能回想起那些景色:圍著鐵柵欄的陽台,俯瞰著萊茵河谷,河面上那些又短又肥的拖船懶洋洋地移動著。舊城的城牆,老教堂,克拉拉的裙子,向日葵黃色,一直遮到腳踝。

他還能回想起另外一些東西:一公里之外,萊茵河上的一座鐵橋。德國和瑞士的邊界。

不要嘗試從主要的航空港或者海港逃跑:他們會像保衛帝國總理府一樣嚴密地注意那些地方。不要嘗試從其他地方偷越邊界。法國、比利時、荷蘭、丹麥、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義大利……這只不過是從監獄的一個院子翻牆跳入另一個院子罷了。不要嘗試把這些文件郵寄出帝國:郵政部門會打開所有寄往國外的包裹進行檢查。不要試圖把這些文件交給柏林的其他人,他們只會面臨同樣的難題,而且這些人,像夏莉說的那樣,並不比一條響尾蛇更可靠。

瑞士邊境是最好的機會。那座鐵橋在向他們招手。

現在,把它們藏起來。

他跪在地毯上,鋪開一張棕色厚紙。他把文件邊緣對齊,精心地疊成一堆。他從錢包里掏出魏斯一家的照片,看了一眼,把它和那些文件放到了一起。他把這些文件嚴絲合縫地包好,用膠布一圈一圈地粘上,這包裹摸起來就像一塊棕色的堅硬木頭或者磚塊。

一個長方形的小包裹,十厘米厚,摸起來很牢固,沒有任何可疑凸起或者沙沙響聲。

他呼了一口氣。很好。

在包裹的外面,他裹上了一層金光閃閃的禮品包裝紙,上面印著花哨的字眼,「好運」和「幸福」。很好。現在這個包裹看上去就像送給新郎新娘的新婚禮物。

他打開布勒的記事本。裡面附帶的帝國地圖上標著高速公路里程。

從柏林到紐倫堡:500公里。紐倫堡到斯圖加特:150公里。從斯圖加特開始,穿過符滕堡的河谷和森林,直到萊茵河畔的瓦爾德斯胡特:150公里。總共八百公里。

「多少英里?」

「五百。你認為你能應付得了嗎?」

「當然。十二個小時。也許還用不了。」她坐在床邊,身子向前傾。她身上裹著一條毛巾,頭上纏著另外一條。

「不要太匆忙。不要超速駕駛。你有二十四個小時的時間。當你覺得已經和柏林有一段安全的距離之後,給瓦爾德斯胡特的美景旅館打電話,訂一間房間。現在不是旅遊旺季,應當沒有困難。」

「美景旅館,瓦爾德斯胡特。」她點點頭,背下這些字眼。「那你呢?」

「我在你後面幾個小時的路程。午夜前後會趕到旅館,和你會合。」

她並不相信他的說法,他能看得出來。但是他不讓她有插嘴的機會,繼續說下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希望能由你攜帶這個包裹,還有這個……」他掏出另外一本偷來的護照。保羅·哈恩,黨衛隊二級突擊隊大隊長,1925年8月16日出生於科隆。比馬赫年輕三歲。施潘道槍擊案中的新郎。

「為什麼你不帶著它?」

「如果我被逮捕的話,他們會從我身上搜出這份護照的。然後他們就會推論出你在冒用誰的身份。」

「你並不想跟我一起走。」

「我絕對想跟你一起走。」

「你認為你自己已經完蛋了。」

「不是。聽著,我長途跋涉八百公里而不被攔下的機會,要比你少得多。你知道。所以我和你必須分頭行動。」

她在搖頭。他在她身旁坐下,摟住她的脖子,把她的臉轉向自己,盯著她的眼睛。

「聽著,你在那兒等我——聽我說!——在旅館等我到明天早晨八點半。如果我還沒趕到,你就獨自開車過去,不要等我。不要在旅館裡繼續等,那樣很不安全。」

「為什麼是八點半?」

「你應當盡量拖延到九點鐘,到那時再穿過邊境。」她的臉蛋濕漉漉的,他吻了它們一下。「九點鐘,德國人民敬愛的元首要離開總理府,前往帝國人民大會堂。這是元首日的高潮。接下來幾個月里,人們都會為此而興奮。海關的警衛肯定會聚集在哨所里,聽廣播或者看電視。如果說有哪一天德國海關的警衛竟然會揮揮手讓你通過的話,那就是這個時候。」

她站了起來,取下頭上的毛巾。在昏暗的燈光照射下,她的頭髮閃著白色的光芒。

她讓第二條毛巾脫落在地上。

白色的身體,白色的頭髮,深色的眼睛。一個鬼魂。他需要確信她是真實的人,他們都還活著。他伸出一隻手,摸著她的皮膚。

他們躺在窄小的木床上,她輕聲地對他描繪他們倆的未來生活。他們明天晚上會在紐約的埃德瓦爾德機場 降落。他們直接走進《紐約時報》的辦公室。她認識那兒的一個編輯。第一件事是複印那些文件。複印數十份。然後就是登報印刷。儘快,越快越好。早早版的《紐約時報》,當天晚上就可以上市。

「如果他們不願意刊登怎麼辦?」這種人們可以自由地在報紙上刊發文章的想法對他來說十分陌生。

「他們會刊登的,寶貝。乖乖,他們巴不得呢。萬一不行的話,我就站在第五大道上向人們散發複印件,就像那些沒法出版自己小說的瘋狂作家一樣,每人發一份。但是不必擔心。他們肯定會刊登的。我們倆將改變歷史。」

「但是有人會相信嗎?」從打開公文箱的那一刻起,這個念頭就在他的腦海里縈繞不去。

不,她解釋說,現在我們掌握著證據。證據會改變一切的。沒有證據的話,你什麼也沒法證明。不過有了這些證據——人名、日期、地點、數字、時間、政府公文、備忘錄、通知、地圖、圖表、照片、證詞——你所說的一切都有了核實的依據。當然,即使這樣,仍會有人提出質疑和否認,或者乾脆視而不見。但是,根據心理學的定義,所有這些都是應激反應,是人對已經存在的事實的反應。

「有些人永遠不會相信,比如那些反猶太主義者。無論我們有多少證據,甚至把海德里希親自抓到美國國會去招供,他們都不會相信。但是,大多數人會相信的,這就足以阻止肯尼迪的行程。沒有最高峰會。沒有第二屆總統任期。沒有緩和。冷戰不會結束。五年之後,也許五十年之後,這個建立在謊言、專制和謀殺上的極權社會就會自行瓦解,分崩離析。德國和歐洲將重新獲得自由。建立在萬人坑上的政權不會長久。人類的文明不會允許它存在。我相信這一點。你呢?」

他沒有回答。

在柏林的晨曦中,他醒了過來。天窗外面,是他熟悉的灰色天幕。

「你的名字?」

「瑪格達·福斯。」

「出生日期?」

「1939年10月25日。」

「地點?」

「柏林。」

「職業?」

「在家。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你們去哪兒?」

「瓦爾德斯胡特,萊茵河邊上。去見我的未婚夫。」

「名字?」

「保羅·哈恩。」

「你去瑞士的目的?」

「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

「在哪兒?」

「蘇黎世。」

「這是什麼?」

「結婚禮物。一本影集。一本聖經?《我的奮鬥》?切菜板?」她試探著答案。

「切菜板,很好。一個像瑪格達這樣的女孩,開了八百公里的汽車,給她的朋友送一塊切菜板。」馬赫一直在屋子裡踱步。現在他站在夏莉面前,指著那個包裹。「請把它打開,小姐!」

她琢磨了一會兒。「我該說什麼?」

「沒有什麼可說的。」

「真可怕。」她拿出一支香煙,把它點著。「好吧,你怎麼看?我的手在發抖。」

差不多七點了。

「咱們走吧。」

整個飯店正在慢慢地蘇醒。他們從一扇扇關著的房門前走過,能聽到水流聲,收音機在廣播,還有小孩的笑聲。在二樓,他們聽到一個男人震耳欲聾的鼾聲。

他們小心翼翼地端著那個包裹,胳膊平伸著,彷彿裡面裝的是鈈。她把它藏到行李箱的深處,埋在衣服中間。馬赫提著箱子,走下樓梯,穿過無人的大堂。他們路過餐廳,一些早起的住客已經開始享用豐盛的早餐。他們從後巷的一扇防火門離開飯店。夏莉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套裝,戴著一塊頭巾。她租來的奧佩爾停在他的大眾轎車旁邊。從飯店的廚房裡傳出廚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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