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在城市的西邊,白晝正讓位給黑夜。夕陽落入了蒂爾加滕森林的樹林中,餘輝給帝國人民大會堂的巨大穹頂鍍上了一條金邊,看上去就像耶路撒冷的金頂清真寺。隨著一陣嗡嗡聲,勝利大街和東西軸心大街上的路燈和探照燈全都打開了。在東邊,聚光燈照射著軍械庫、腓特烈大帝博物館和老皇宮。多蘿西大街上亮起了霓虹燈。下午擠滿大街的人群已經消散,讓位給電影院、餐館和戲院外面的長龍。一艘飛艇緩緩地飛過蒂爾加滕森林上空,艇身上點綴著向元首祝壽的霓虹燈標語。

帝國外交部文件

絕密

帝國駐英國大使赫伯特·馮·狄克森發來的急件(兩頁,列印件)

接收日期:1938年6月13日,柏林儘管並不了解德國,但是肯尼迪大使從許多渠道了解到,如今的德國政府為德國和德國人民作出了巨大貢獻,德國人對於生活條件的改善感到滿意和高興。

大使接著談到了猶太人問題,表示它對德美關係具有重要的影響。說到這一點,他覺得目前最敏感的不是打算消滅對我們有害的猶太人這個事實,而是我們對此大吹大擂的態度。他自己完全理解和同情我們對猶太人的政策。他來自波士頓,在那兒,在一個上流鄉村俱樂部,以及許多其他俱樂部里,過去五十年間沒有接納過一個猶太人。

接收日期:1938年10月18日,柏林今天,在一次正式的談話中,肯尼迪大使再次提到了在美國社會中非常普遍的反猶太情緒,有很大一部分美國人理解並支持德國對於猶太人的態度。從他的性格來判斷,我相信他會和元首相處得非常好。

「老天!我們沒法獨自把這些文件帶出去。」

「我們必須這麼做。」

「拜託!讓我把這些文件帶到大使館。他們會用外交郵袋把它偷運出德國的。」

「不行!」

「你不能確定是不是他背叛了我們……」

「除了他還能有誰?再看看這個!你真以為美國的外交官願意看到這些文件?」

「但是如果我們帶著這些文件被逮到……那就是死刑判決書。」

「我有個計畫。」

「妙計?」

「最好是這樣。」

營區施工中央辦公室,奧斯維辛

致德意志設備工廠,奧斯維辛,1943年3月31日回覆你司在1943年3月24日的來信(引用原文)

現答覆你司在前引信件中提到的問題。

依照1943年1月18日的命令修建的三座氣密塔,用於Bw30B和3C區,尺寸及操作方法相同,現已經建造移交完畢。

借這個機會,我們還要指出,根據1943年3月6日的另一道命令,為Bw30A區三號火葬場1號焚屍爐建造的100/192規格防毒氣密門,其尺寸和規格應當與二號火葬場相同,帶有觀察孔,覆蓋厚度為8毫米的雙層玻璃,周圍用橡膠密封。考慮到大批猶太人即將從波蘭和西歐運來,因此目前這項工作非常急迫,需要加緊進行……

在旅館外面不遠的地方,菩提樹下大街北邊,有一家晝夜營業的雜貨店。它的主人——像所有的產業一樣——是個德國人,但是日常經營卻交給了一夥羅馬尼亞人。只有他們才窮得願意二十四小時營業。店裡的東西堆放得滿滿的,就像中東的巴扎市集一樣:鍋子、長襪、嬰兒食品、賀卡、文具、玩具、膠捲……柏林龐大的外籍工人群體給這家雜貨店帶來了相當忙碌的生意。

他們分頭走進去。夏莉先進去,和那個穿著厚裙子的羅馬尼亞大娘說了些什麼,她消失在貨架後面,不一會兒拿著一堆瓶子回來了。馬赫從另一個店員那裡買了一本小學生的作業本、兩卷棕色的厚馬尼拉紙、兩卷禮品包裝紙和一卷膠帶。

他們走出雜貨店,沿著弗里德里希大街往北走了兩個街區,來到弗里德里希大街車站。他們登上了往南開的地鐵列車。車廂里都是普通的周末乘客:手拉手的情侶,逛完商場的一家老小,去酒吧狂歡的年輕人。沒有人,馬赫可以確保這一點,對他和夏莉流露出哪怕最細微的關注。不過,儘管這樣,他還是等到車門即將關上的那一瞬才把夏莉拉下來。他們站在坦珀爾霍夫地鐵站的月台上。從這裡搭乘35路電車,他們在10分鐘後就可以到達坦珀爾霍夫機場。

沿途他們一言不發。

克拉科夫

1943年7月18日

(手寫)

親愛的克里青格,

以下是你所要的名單

奧斯維辛 50.02N 19.11E 庫爾姆霍夫 53.20N 18.25E 貝爾澤克 50.12N 23.28E 特雷布林卡 52.48N 22.20E 馬伊達內克 51.18N 22.31E 索比堡 51.33N 23.31E 希特勒萬歲!

(簽名)

布勒

與赫爾曼·戈林航空港比起來,坦珀爾霍夫機場顯得又老又小,陳舊而過時。它的航站樓建於戰前,只有兩層。樓里到處掛著早期航空旅行時代的照片:巨大的飛艇客艙里,身穿白色西服的侍應生在彈奏鋼琴;漢莎航空公司的老式「容克」三引擎客機,機身上覆蓋著波紋型的蒙皮;戴著護目鏡、身穿翻毛領皮夾克的駕駛員,從舷窗伸出胳膊,翹著拇指;戴著鐘形女帽、提著圓形提包的女乘客。多麼純真的年代!

馬赫站在航站大樓的入口大廳里,假裝正在欣賞那些照片,偷偷觀察著四周。夏莉一個人走向租車櫃檯。

突然,她面露微笑,作著抱歉的手勢,試圖打動租車公司的櫃員:她錯過了航班,她必須馬上和家人團聚……那身穿草綠色制服的男櫃員翻弄著表格,攤開雙手,彷彿在說「一輛車也沒有了」。有一陣,氣氛似乎僵持在那裡,但是接著那櫃員就投降了。是啊,小姐,我來想想辦法。像您這樣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小姐,當然不應當失望……他舔了舔鉛筆,開始填寫租車表。小姐,您的駕照……她把駕照遞了過去。那是前一年頒發給瑪格達·福斯小姐的。年齡二十四歲,住在柏林-馬林多夫。五天前在自己的婚禮上被謀殺的那個女孩。耶格爾把它和施潘道槍殺案的其他物證一塊兒忘在了抽屜里。

馬赫挪開目光,強迫自己盯著一張舊日的坦珀爾霍夫機場航空全景照片。跑道上用白色的石子拼寫出「BERLIN」的字樣。當他回頭時,那個職員正在詳細地向夏莉解釋租車合同中的細節,露出色迷迷的傻笑。

這個策略並非沒有危險。明天早晨,一份租車合同的副本會自動交到警察局存檔。甚至低賤如民警,都會納悶為什麼一個被謀殺的婦女會去租一輛車。但是明天是星期天,星期一是元首日。而到了星期二——民警最早發現這份租車合同不對勁的時候——馬赫和夏莉也許早就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要麼已經被蓋世太保逮到,要麼已經死了。

十分鐘之後,和櫃員最後一陣眉來眼去之後,她拿到了一把鑰匙。那是一輛普普通通的黑色奧佩爾四門轎車,已經跑了一萬多公里。又過了五分鐘,馬赫也來到停車場。她開車的時候,他為她指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坐在方向盤之後。在繁忙的車流中,她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專註,他對此覺得很陌生。

腓特烈·卡爾親王飯店的大堂空無一人。住宿客人們都出去享受柏林的夜生活了。他們經過登記櫃檯走向樓梯的時候,櫃檯里的女孩低下了頭——顯然,這對男女是貝克爾先生的小秘密之一,最好還是不要知道得太多。

他們的房間沒有被搜查過。馬赫臨走前夾在門和門框之間的棉線還掛在那裡。他從床底下拽出路德的皮箱。那根頭髮還掛在鎖上。

夏莉脫光了衣服,圍上一條浴巾。在門廳旁邊的小浴室里,光禿禿的電燈泡發出暗黃色的光芒。浴室里有一個破舊的搪瓷浴缸,底下是四個鐵爪子。

馬赫走回卧室,再次用椅子頂上房門。他把公文箱里的東西分門別類放在梳妝台上:地圖,不同的信封,備忘錄和往來公文,報告和統計表,其中一份用特別大的打字機字型大小列印而成。有些紙張由於年代久遠而變黃髮脆。

馬赫還記得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和夏莉坐在這間房間里,聽著外面繁忙的車流。他記得自己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讀著這些證據,最初是激動,接著是震驚,然後難以置信,然後沉默,直到最後他們從信封里抽出那些照片。

現在他需要系統性地整理這些東西。他拉過椅子,在那堆文件中清理出一小塊地方,然後打開作業本。他撕下了大約三十張紙,在每張表格紙的頂端,他寫下年份和月份,從1941年7月開始,到1944年1月結束。他脫下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然後開始埋頭清理那些資料,用清晰的筆跡記下日期和事件。

一張抬頭印著Deutsche Reichsbahn-Gesellschaft(德意志帝國鐵路公司)的鐵路時刻表,用戰時那種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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