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

他把車停在哈維爾湖畔,和她並肩向岸邊走去。馬赫指給她發現布勒屍體的地點。像四天前的斯派德爾一樣,她的相機也發出了許多下「喀嚓」聲。不過,在現場並沒有留下多少可供拍攝的東西。泥地里還殘留著幾處腳印。布勒的屍體被拖上岸的地方,有幾處草叢被壓倒。再過一兩天,連這些痕迹也會消失的。

她轉過去望著湖面,裹緊了風衣。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到布勒的別墅去也非常危險,所以他把車停在了天鵝島的入口附近,讓發動機運轉著。她探過身子,拍了幾張島嶼入口的照片。紅白相間的欄杆被放了下來。沒有看見警衛人員的影子。

「就這麼多嗎?」她說,「《生活》雜誌可不會為這種照片付錢的。」

他想了一會兒。「可能還有一個地方值得一看。」

格羅斯萬湖56-58號坐落在別墅雲集的綠林區,是一座建於19世紀的白色大房子。這座帶門廊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花園裡,有三層樓高。戰爭結束後,國際刑警組織已經從這裡搬走了,一所女童學校搬了進來。

馬赫站在別墅的雕花鐵柵欄大門外,東瞧瞧西看看,仔細打量著濃蔭遮蔽、通往大廈的的碎石車道。兩個小天使雕塑點綴在車道的兩旁。門廊前面是一座圓形的大花壇,粉紅色的花朵正在大片大片地盛開。他推了推大門。沒有鎖。很好。他向夏莉做了個手勢,示意她跟上自己。

「我們是馬赫先生和太太。」他一邊推開大門一邊說,「我們有一個女兒……」

夏莉點點頭。「是啊,當然。海蒂。七歲了。梳著辮子……」

「她不喜歡現在的學校。別人向我們推薦了這裡。我們想參觀一下。」馬赫關上了大門,他們沿著車道向大廈走去。

她在繼續自言自語:「當然,我們很抱歉就這麼直接闖了進來……」

「但是馬赫夫人看上去不像是有一個七歲女兒的年紀?」

「她還在年幼無知的時候,就被一個英俊的偵探給引誘了……」

「很有趣的故事。」

碎石車道圍著花壇繞了一個圈。馬赫試圖想像出這裡在1942年1月時的樣子:地上積滿骯髒的積雪,或者籠罩上一層薄薄的寒霜。光禿禿的樹叢。幾個警衛站在門口。掛著政府牌照的公務轎車一輛排著一輛,停在彎彎的車道上。一個公務員向警衛致意,登上門廊台階,走進敞開的大門。施圖卡爾特:年輕而瀟洒。布勒:他的公文包里滿滿地塞著法律文件。路德:那雙狡黠的眼睛在厚厚的玻璃片後面眨動。

還有海德里希。他是像主人一樣提前到達這裡呢,還是像主子一樣最後來到這裡呢?一月里湖畔的寒氣會不會給那蒼白的、狐狸一樣的臉頰帶來一抹紅色呢?

這座房子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夏莉照了一張大門的照片,馬赫踏進牆根下的灌木叢,扒著窗戶向房屋裡面窺探。一排排小人國尺寸的桌子,上面倒放著一列列小人國尺寸的椅子。兩塊黑板,上面寫著教小孩子向黨感恩的禱詞。第一塊:

餐前——

元首,我的元首,上帝把您賜予我們在我們的一生中保護我們,看護我們您把德國從深深的不幸和窮困中拯救出來今天,為了每天吃到的麵包,我感謝您希望您能長久地守護我們,不要拋棄我們元首,我的元首,我的信仰和我的光明萬歲,我的元首!

另一塊黑板上:

餐後——

感謝您賜予我們這頓豐盛的美食

年輕人的守護者和老人的朋友

我知道您日理萬機,但是不要擔心白天和黑夜,我都和您在一起

請您把頭枕在我的腿上

我們堅信,我的元首,您是最偉大的萬歲,我的元首!

房間的牆上掛滿了稚氣的塗鴉:藍色的草坪,綠色的天空,黃色的雲彩。兒童眼中的世界和那些被元首嗤之以鼻的「頹廢藝術」驚人地相似。「如此地反常,必須徹底消滅」……馬赫可以聞到學校常有的那種味道:粉筆灰,木地板,還有糟糕的飯菜氣味。他轉過身來。

隔壁的別墅花園裡,有人點起了一堆大篝火。從濕木頭和落葉中冒出了一股股白煙,飄過草坪,一直飄到房子後面。這座別墅的後面是通向草坪的寬闊台階,兩隻咆哮的青銅獅子盤踞在台階兩側。站在草坪盡頭,透過湖畔的矮樹叢,可以望見哈維爾湖那陰暗的湖面。

他們面對著南方。半公里開外就是天鵝島,但是被樹叢遮擋著,只有從樓上的窗戶才能望見。如此近的距離,是不是五十年代初促使布勒買下他那座大別墅的動機之一呢?他是不是那種喜歡時不時返回犯罪故地緬懷一下昔日罪行的惡棍呢?如果是的話,那麼當年他又犯下了什麼樣的罪行呢?

馬赫彎下腰,從草坪中挖出了一塊泥土,把它湊到鼻子跟前嗅著,然後鬆開手指,讓泥土從指縫中漏下去。犯罪的蹤跡——無論它是什麼——在許多年以前就消失了。

在花園的深處有兩個年代久遠的大木桶,上面還殘留著斑駁的綠漆。女童學校的園丁用它們來收集雨水。馬赫把它們翻過來,和夏莉坐在木桶上,肩並肩,兩腿隨意晃蕩著,凝視著湖水。他終於不用拚命趕路了。不會有人到這裡來搜捕他。這裡似乎有一種什麼東西,使得周圍的氣氛顯得憂鬱——死寂的別墅,靜謐的花園,落到湖面上的枯葉,潮濕木頭髮出的濃煙……都顯得和春天這個季節格格不入。更像是秋天,萬物開始枯萎凋敝的季節。

「我和你說過嗎,」長久的沉寂之後,他終於開口,「在我去海上服役之前,這座城市裡有許多猶太人?等我回來之後,發現他們全都消失了。我問過他們的下落。人們說他們被疏散到了東方。重新安置。」

「他們相信這個說法嗎?」

「公開的場合里,當然。甚至在私下的場合里,最好也不要對此表示懷疑。假裝相信這是真的。」

「你相信這種說法嗎?」

「我以前沒有想過。」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又有誰關心呢?即使人人都知道那些猶太人的下落,又有誰會關心呢?即使你知道了,那和現在又有什麼不同呢?」

「有些人不這麼認為,」她提醒他,「所以參加海德里希會議的那些人現在都死了。除了海德里希自己。」

他回頭看了看那座房子。他母親生前頑固地相信鬼魂的存在,和他說過,磚頭和牆灰會像海綿一樣吸收歷史,把它們目睹過的一切都儲存起來。在那之後,在他的警察生涯里,馬赫看到過許多邪惡的場面,可是他從來不相信這種說法。格羅斯萬湖56-58號看起來和別的房子並沒有什麼不同。看起來就像是商業巨子的豪宅,現在改造成了女校。那麼,那些牆壁現在又吸收了什麼東西呢?小女孩的嬉笑打鬧?少女的情竇初開?幾何學課本?考試時的焦慮?

他掏出海德里希的邀請信。「午餐時間的研討會」。也就是說,從中午開始。在下午三點或四點鐘結束。那時候天應該已經快黑了。窗戶里露出黃色的燈光。湖面上開始籠罩起薄霧。十四個人。享用著美餐,也許有人已經被蓋世太保提供的葡萄酒灌得醉醺醺的了。專車停在外面,等著把他們帶回柏林市區。司機們在外面等了一下午,兩腳冰冷,鼻子通紅……接著,不到五個月之後,在仲夏的炎熱中,在蘇黎世的巴恩霍夫大街,像其他許多被嚇得發抖的有錢人一樣,馬丁·路德走進赫爾曼·佐格的辦公室,開設了一個賬號。四把鑰匙。

「我很奇怪,他為什麼空著手。」

「什麼?」她走神了。他打斷了她的沉思。

「我一直在想像著接頭的情景。路德提著一個公文箱,或者類似的東西。可是,當他走下台階、向你靠近的時候,他是空著手的。」

「可能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放進了衣袋裡。」

「可能。」風停了。哈維爾湖的湖面一動不動,看上去就像一塊凝固的灰色豬油。一個水銀做成的湖泊。「但是他從蘇黎世飛回來的時候,一定帶著什麼行李。他在國外住了一晚。而且他從銀行拿走了什麼東西。」

風又刮起來了,嗚嗚地吹著樹梢。馬赫看了看四周。「他是個多疑的老雜種。他那種人,一輩子都在給自己留後路。他不會冒險把所有的東西一次性全部交給美國人。否則的話,他到美國以後靠什麼來討價還價呢?」

一架帝國空軍的噴氣式戰鬥機斜斜地從他們頭頂上飛過,向泰格爾的軍用機場飛去。雷鳴般的聲音變成滾滾的低音。這是1942年時還沒有的一樣東西……突然,他站了起來,把她從木桶上拽了下來。接著,他邁開大步,向那座房子走去。她緊跟在後面——一邊跌跌撞撞,一邊大笑,讓他放慢腳步。

他把大眾轎車停在了施拉滕湖畔的公路旁,衝進路邊電話亭。馬克斯·耶格爾沒有接電話。韋爾德市場的電話和他家裡的電話都沒有人接聽。單調的鈴音讓馬赫覺得孤單。他想和人說話。和任何人說話。

他又試了魯迪·哈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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