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

快到7點鐘的時候,他走下樓梯,來到比洛大街上。他的大眾汽車停在夏莉公寓左邊幾百米開外的地方。汽車旁邊的肉鋪已經早早地開門了,紅光滿面的肉鋪老闆把一扇扇豬肉和牛腿掛在晶晶發亮的肉鉤子上,多疑的主婦們正在挑剔地用手指和鼻子判斷著每塊肉的新鮮度。

像以前每年元首日來臨前夕一樣,柏林的肉鋪櫥窗被各種花色的新鮮貨物堆得琳琅滿目:大塊大塊的熏肉和火腿,肉排和乳酪;褐色、紅色、白色和黑色的各種香腸,粗的像五英寸炮彈一樣粗,細的卻細如手指。玻璃櫃門的轉爐里正在烤著一串串油汪汪的子雞和羊排。一個不鏽鋼大盤子里盤著一卷粗大的血腸,堆得高高的。看到它,馬赫想起了什麼東西。

格洛布斯的手,沒錯,就是那個。粗大的、血管畢露的、像生肉一樣的手指頭。

馬赫把大眾汽車的後排座椅靠背放倒,拿出手提箱。當他站直身子的時候,偷偷用目光觀察左右。周圍似乎沒有什麼異常,完全是典型的星期六清晨景色。大多數商店照常開門營業,但是提前一個小時關門,以便店主回家慶祝節日。

回到公寓之後,他煮了更多的咖啡,手捧著一個杯子,放夏莉旁邊的桌子上,然後一邊放著熱水,一邊在浴室里颳了鬍子。他聽見她走進浴室的腳步聲。她摟住他的胸脯,臉蛋在他的脖子上輕輕摩擦,她的胸脯頂著他的後背。

他沒有回頭,抓住她的手,一邊親吻著,一邊在滿是水汽的鏡子上寫道:「收拾行李。以後不回來了。」

他擦去鏡子上的字跡和霧氣之後,才清楚地看見她的樣子:蓬鬆的頭髮,睡眼惺忪,臉上的線條非常柔和。她點點頭,轉身消失在卧室中。

他換上了在蘇黎世穿過的那套平民服裝,但是有一點不同。把盧格手槍放進了一件軍用防水短上衣的右口袋。那件上衣——國防軍的剩餘物資,多年前在漢堡的舊貨市場上買到的——很大很松垮,旁人不會注意到衣袋中的手槍。他甚至可以像電影里的美國黑幫一樣,把手伸到衣袋中,握住手槍,頂住受害者的後背,說「OK,乖乖地跟我走吧,老兄。」想到這裡,他不禁微笑。又是美國。

房間里可能有竊聽器,這給整間公寓籠罩上了一層陰影。他們靜靜地在客廳和浴室里走來走去,一言不發。

八點過十分,她準備好了。馬赫把收音機從浴室搬到客廳里,打開開關,調大音量。

「從送去參加展覽的那些繪畫里可以看出,有些人眼中的世界是和其本來面目不同的——這世界上真有那樣的人,認為草地是藍的,天是綠的,雲彩是黃的……」

在元首日前夕重播元首的歷次重要歷史講話,是帝國宣傳部多年以來的傳統。現在重播的是1937年元首在德國藝術之家舉辦的「頹廢藝術展」上的講話,比現在年輕三十歲的元首正在唾沫翻飛地抨擊那些現代派藝術。

不顧她的無言抗議,馬赫拎起了她的手提箱。她穿上了那件藍色風衣,肩上挎著一個皮包,相機挎在另一邊。在門口,她回頭最後環視了公寓一眼。

「也許這些所謂的『藝術家』真的是用這種視覺來觀察世界,而且相信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東西——但是我們必須問,這種對藝術的背叛是如何萌芽的。還有,如果背叛是遺傳的話,那麼內政部長先生就必須採取措施,不允許這種頹廢的退化繼續繁衍下去——或者,如果他們不相信真實的表達形式,而是在這個國家裡尋找其他的方法來突出他們自己的特異思想,那麼就要把他們送上刑事法庭。」

在一陣雷霆般的歡呼和鼓掌聲中,他們關上了門。

在下樓的時候,夏莉悄悄地問:「這種廣播要持續多久?」

「整個周末。」

「哈,那鄰居們一定很高興。」

「呵呵,可是他們誰敢去敲門、讓你把聲音關小呢?」

在樓梯下面,看門的大媽靜悄悄地站著——就像一個哨兵,左手提著一瓶牛奶,右手拿著一串鑰匙,胳膊下夾著當天的《人民觀察家報》,正在伸長了耳朵聽他們的對話。見兩人走下來,她連忙對夏莉說:「早上好,小姐」,一邊卻用眼睛打量著馬赫。

「早上好,舒斯特曼太太。這是我表哥,從亞琛過來。我們去街上拍一些柏林人慶祝節日的照片。」她拍拍相機,「快點,哈拉爾德,我們要錯過精彩的鏡頭了。」

那多疑的老太太繼續打量著馬赫,他懷疑她是否認出他來了——在另一個晚上,他第一次來找夏莉的時候。但是他表示懷疑。她只會記住那身黨衛隊制服的。過了幾分鐘,她放棄了認出他的努力,低下頭嘀咕著,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你演的還真像。」走到大街上之後,馬赫說。

「記者的本能訓練。」他們一言不發,朝大眾轎車走去。「真幸運,你沒穿制服。否則的話她要問一大堆問題。」

「路德肯定不會鑽進一輛由黨衛隊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開的轎車。你說我看上去像不像大使館的司機?」

「非常高貴的司機。」

他把皮箱丟進汽車的後備箱里,然後坐到前座上。在發動引擎之前,他說:「不論這件事的最終結果如何,你再也不能回到這兒來了,知道嗎?幫助一名叛逃者——他們會認為你是間諜的。這就不是把你驅逐出境的問題了。比那還要嚴重。」

她搖搖手:「我從來不擔心這個。」

他發動汽車,加入了周末清晨的柏林車流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每過半分鐘就看看反光鏡,確保自己沒有被盯梢。八點四十分,他們到了阿道夫·希特勒廣場。

馬赫駕車繞著廣場順時針開了一圈。元首官邸,帝國人民大會堂,國防軍最高司令部……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建築風格:碩大無朋的巨型花崗岩堡壘,巨大的銅門和陽台,巨大的台階和雕像……每個部位都不成比例地大,加在一起就變成了大而無當的怪物。

阿道夫·希特勒廣場上停著十多輛觀光巴士,正在往外傾斜著一群群充滿敬畏和讚歎的貨物。在兩個希特勒青年團團員的帶領下,一隊穿著褐色襯衫和黑短褲的兒童正攀登著大會堂前面的無數級台階,好像在爬雪山。在他們上方,是大會堂入口處的巨大紅色花崗岩柱廊,從遠處看去,就像一小隊褐螞蟻正在爬向一塊草莓硬糖。

在廣場中央的巨大噴泉周圍擺放著一堆堆活動柵欄,這是為下星期一的清晨準備的。屆時元首將從他的官邸驅車前往帝國大會堂,主持一年一度的軍人感恩儀式。在那之後,他將返回自己的官邸,出現在陽台上。排成方隊的國防軍和武裝黨衛軍戰士,以及大德意志帝國最新的坦克、自行火炮和導彈發射車將從陽台下面整齊地列隊經過,並接受廣場上五十萬狂熱德國人的歡呼。

馬赫在旅遊巴士旁邊找到了一個停車位。從這兒,他可以清楚地看見走進帝國大會堂的人流。

「走上台階,」他說,「到大會堂裡面,買一本導遊手冊。盡量表現得自然一些。奈丁格爾出現之後,撞到他的懷裡:你們是老朋友,在這裡意外地碰見了,真奇妙是不是啊,等等等等。總之和他多談一會兒。」

「那你呢?」

「我看見你們和路德碰頭之後,就把車開到大會堂台階底下,去接你們。後車門沒有鎖。站在靠近下面的台階上,離馬路近一些。別讓他沒完沒了地和你說話。我們需要儘快離開這兒。」

他還沒來得及說「祝你好運」,她就跳出了車外。

路德選了一個很好的地方。這裡四周都是有利地形,那老傢伙可以不露面地觀察周圍的人群。到處都是旅遊團,沒有人會注意站在一起的三個人。如果什麼地方出錯,驚恐四散的遊客會給他們製造逃跑的有利掩護條件。

馬赫點了一支香煙。還有十二分鐘。他看著夏莉走上那高高的台階。在台階頂端,她停下來喘口氣,接著就消失在裡面。

到處都是一片忙碌。白色的出租汽車,還有從最高司令部大樓開出來、車身長長、掛著金屬將旗的那些深灰色賓士轎車,在廣場周圍川流如梭。

為了轉播閱兵式,德國和歐盟國家的電視台已經在元首官邸附近搭好了電視轉播塔,周圍停放著好幾輛信號傳播車。工作人員正從車上搬下一捆捆的黑色電線和巨大的麥克風。攝像師檢查著攝像機,彼此大聲喊著技術術語。身穿褐色制服、牽著警犬的衝鋒隊隊員站在旁邊,多疑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在別處,小販支起貨架,擺出他們的貨物——煎香腸,小圓麵包,汽水,冰淇淋,明信片,做成大會堂形狀的青銅鎮紙,報紙和雜誌,柏林地圖。一群鴿子呼嘯著從天空中飛來,落在大噴泉旁邊的空地上,滿懷希望地在地上找著麵包渣。兩個穿著希特勒兒童團制服的男孩興高采烈地跑向它們。馬赫想起了皮利,心中一陣刺痛。他閉上眼睛,在黑暗中消化他的痛苦。

差五分鐘九點的時候,她準時出現在平台上,開始沿著台階往下走。一個穿著淺黃褐色外套的男人徑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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