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公寓房門底下透出一線燈光。在她的公寓里,收音機正在播放音樂。愛情歌曲,曲調舒緩,軟綿綿的,和晚上的氣氛很相稱。她在開派對么?這是美國人在面對危險時的本能反應?
他站在房門外的樓梯間上,看著手錶。差不多凌晨兩點了。他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收音機的聲音消失了。他聽到了她的聲音。
「誰?」
「警察。」
過了一兩秒鐘,從門後面傳來了開鎖和拉開防盜鏈的聲音。門打開了。
「你真可笑。」她微笑著說。但是馬赫能夠看得出來,這微笑是為了他而勉強裝出來的。在她的眼睛深處,他可以看到疲憊和——難道不是嗎?——恐懼。
他低頭吻了她,雙手輕輕地摟著她的腰,立刻感覺到身體里迸發出一股慾望。老天!他想,她把我變成了十六歲的……從公寓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抬起頭來,從她的肩頭望過去。一個男人從浴室里走出來。他比馬赫年輕幾歲,褐色粗革皮鞋,運動夾克,白色套頭毛線衫,領口露出襯衫的領子,還打著領結。他一定是下班後隨便抓了件毛線衫套在了工作時穿的正裝上。夏莉察覺到了馬赫的尷尬,於是從他懷中掙開。「你記得亨利·奈丁格爾吧?」
他站直了身子,覺得自己有些笨拙。「當然。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
兩個男人誰也沒有做出準備握手的動作。美國人的臉上毫無表情。馬赫瞪著奈丁格爾,低聲問夏莉:「這兒出什麼事了?」
她踮起腳尖,湊到他的耳旁悄聲說:「什麼也別說。別在這兒說。發生了一些事。」然後她故意大聲地說:「很有意思不是嗎?咱們三個人……」她拉著馬赫的胳膊,把他拉向浴室的方向。「咱們到我的客廳去聊。」
在浴室里,奈丁格爾製造出了一陣緊張氣氛。他把浴盆和淋浴噴頭的冷水噴頭全都打開,然後扭大了收音機的音量。電台播放的節目已經變了,現在薄牆板隨著所謂「德國爵士樂」的節奏而振動——這種無聊的音樂有著平淡的切分音節,抹去了美國爵士樂中所有「黑鬼的影響」。等一切都安排完畢之後,奈丁格爾在浴盆邊緣一屁股坐下。馬赫坐在他旁邊,夏莉盤腿坐在地上。
「前天早上那個不速之客的事,我告訴亨利了。就是你和他打架的那個傢伙。他認為蓋世太保可能正在安裝竊聽器。」
奈丁格爾苦笑了一下。「很抱歉,不過我想這是貴國的標準程序,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
貴國……
「我擔保他們是在干這個。非常明智的預防措施。」
可能他並不比我年輕,馬赫想。那美國人有一頭濃密的金髮,金黃的眉毛,皮膚曬得有點黑。他的牙齒非常整齊,像琺琅一樣,潔白耀眼。20年代的美國比德國繁榮許多,他童年時一定經常去看齒科大夫,吃的也很好。馬赫這一代的德國孩子當時吃的是清水一樣的土豆湯,還有鋸末做的香腸。要是從奈丁格爾的相貌來猜測年紀的話,可以說他只有25歲,也可以說是50歲。
有一陣子,三人誰也沒開口,浴室里只有「德國爵士樂」那平淡無奇的聲音。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別告訴任何人,」最終還是夏莉先開口,「可是我沒法那麼做。現在你必須信任亨利,亨利必須信任你。相信我,眼下沒有其他的辦法。」
「那麼自然啦,我們倆都得信任你。」
「哦,拜託,別這樣……」
「好吧好吧。」他舉起手,做了個投降的手勢。
在她旁邊,有一台最新式的錄音機,美國貨。從機器上引出一根線,另外一頭不是麥克風,而是小吸盤。
「聽聽這個,」她說,「你就會全明白了。」她側過身去,按下按鍵。磁帶開始轉動。
「麥吉爾小姐?」
「是誰?」
「和上次一樣的程序,小姐,如果你明白的話。」
咔嗒一聲,然後是蜂鳴音。
她按下另一個按鍵,錄音機停了。
「這是第一個電話。你說過他會打電話過來,所以我一直在等著。」她的聲音裡帶著勝利的語氣。「那是馬丁·路德的聲音。」
現在這件事變得越來越瘋狂,他沒見過比這更瘋狂的事。就像在蒂爾加滕狂歡節的鬼屋中行走一樣。你的腳踏進去沒多久,就發現迎面蹦出來一個怪物。你嚇得後退幾步,這時才發現自己面前是一面哈哈鏡。
路德。
「那是幾點的事?」馬赫問道。
「十一點四十五分。」
十一點四十五分。在調車場司機發現那具屍體之後的四十分鐘。他想著格洛布斯那張得意忘形的臉,不禁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奈丁格爾問道。
「沒事,我回頭再和你解釋。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就像上一次一樣。我在電話旁邊等著,五分鐘之後電話鈴又響了。」
馬赫把手放在額頭上。「別告訴我你把那機器端到了馬路對面。」
「該死!我需要證據!」她瞪著他,「我知道我在做什麼。看這個,」她站起來,「我把錄音機藏在風衣下面,吸盤從袖子中間穿過去,所有的線都在衣服裡面。我把吸盤貼在聽筒上,就像這樣。放鬆一下,外面漆黑一片,別人不會看見它的。」
奈丁格爾,那個職業外交官,平靜地插話:「別討論你是怎麼弄到錄音帶的,以及應不應該錄音了。」他看著馬赫,「咱們能讓她播放一下錄音嗎?」
夏莉按下按鍵。一開始是一陣噪音,她把吸盤貼到聽筒上的動靜。接著——「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是施圖卡爾特的朋友。」
一個老人的聲音,但是聽起來並不是有氣無力的樣子。柏林人特有的那種帶有挖苦語氣的口音。正如馬赫預料到的那樣。接著是夏莉的聲音,一口流利的德語。「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施圖卡爾特死了。」
「我知道。屍體是我發現的。」
一陣長時間的停頓。從錄音帶的背景聲音上,馬赫可以聽見火車站的大喇叭在廣播。路德一定是利用他們發現屍體後的那個間隙,從戈滕蘭車站的某個公用電話那裡打來的電話。
夏莉小聲說:「他一聲不吭,我想我可能把他嚇壞了。」
馬赫點點頭。「我說過,你是他唯一的希望。」
接著又從錄音機里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你知道我是誰?」
「是的。」
「你說我需要什麼。你認為我需要什麼?在你的國家政治避難。」
「告訴我你在哪兒。」
「我會付錢的。」
「那不必……」
「我有情報。珍貴的情報。」
「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去接你。我們一起去大使館。」
「太快了。現在還不必。」
「什麼時候?」
「明天早上。聽我說。九點鐘。大會堂廣場。中央的台階。明白了嗎?」
「知道了。」
「叫大使館派人來。但是你也必須到場。」
「我們怎麼認出你?」
一聲大笑。「不。我去找你。如果我覺得放心,就在你跟前露面。」一陣停頓。「施圖卡爾特說你又年輕又漂亮。」停頓。「那老頭子就是那德性。」停頓。「穿件與眾不同的外套。」
「我有一件風衣,亮藍色的。」
「穿藍衣服的漂亮女孩。很好。早上見,小姐。」
咔嗒一聲。
蜂鳴音。
錄音機關上了。
「再放一遍。」馬赫說。
她把磁帶倒回去,又播放了一遍。馬赫看著別處,在路德用那尖細的老年人聲音勸誘夏莉的時候,望著夾雜鐵鏽的水流打著漩渦從排水孔里流出去。
「穿藍衣服的漂亮女孩……」
播完第二遍之後,夏莉探身關掉了錄音機。
「他掛電話之後,我回到這兒,取出磁帶,然後回到電話亭給你打電話。你不在家。所以我找了亨利。我還能做什麼?他說他要和大使館裡的人接觸。」
「把我從床上叫了起來。」奈丁格爾打了個哈欠,提起褲管,撓著無毛的白腿。「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讓夏莉今晚就去接他,然後直接去大使館。」
「你聽見他說的了。今天晚上來不及。太快了。他不敢露面。他必須等到明天早晨,到時候那些蓋世太保應該停止了對他的搜捕。」
夏莉喃喃地說:「我不明白……」
「兩小時前你沒法找到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在趕往戈滕蘭車站調車場的路上。我們的蓋世太保朋友非常高興地在那兒發現了路德的屍體。」
「這不可能!」
「不,這不可能。」馬赫捏著鼻樑,搖著腦袋。他很疲倦,很難理清思路。「我的想法是,路德從瑞士回來之後,在過去四天里一直藏在調車場,同時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