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天穹上五彩繽紛,令人目眩神迷。美麗的紅紫色星雲大團大團地爆發,天藍色的彗星和桔黃色的流星划過天幕,消失在天際線上,然後在一片翠綠色的雲海後面爆炸。

在蒂爾加滕公園的上空,壯觀的焰火表演正在接近高潮。帶降落傘的照明彈點亮了柏林的夜空,紅的、黃的、藍的、綠的、紫的、粉的……好不熱鬧。馬赫想起了上次大戰中的空襲場面。

馬赫在菩提樹下大街等待左轉彎信號燈時,一大群東倒西歪的衝鋒隊員從他面前走過。其中有兩個人,搭著肩膀,踢起大腿,在把黑夜照成白晝的巨大水銀路燈下跳著康康舞。其他的人醉意醺醺地敲著大眾轎車的外殼,斜眼歪嘴,耷拉著舌頭,吃吃傻笑,活像一群人猿。馬赫換上一檔,小心翼翼地駕車躲開了這幫醉漢。當那個跳舞的傢伙開始模仿芭蕾舞演員用足尖旋轉時,從那幫醉漢當中爆發出一陣粗鄙的大笑。

馬赫開車回到了韋爾德市場。所有的警員休假都被取消了。每扇窗戶都亮著燈。在大堂里,有些人向他高聲打招呼,但是馬赫沒有搭理他們。

他沿著樓梯走到地下室。

蘇黎世銀行的地下保險庫,帝國檔案館的地下文件庫,現在又是刑警總部的地下室……想到這裡,馬赫不禁莞爾。我現在變成穴居人了。同時還是個掘墓者,專門發掘故紙堆的盜墓賊。

看守資料室的那個母夜叉還沒下班,臉色兇惡地坐在她的窩裡。難道她從來不睡覺嗎?他又一次出示了證件,母夜叉一本正經地把馬赫的名字記錄下來。

資料室里有幾個警探,正坐在房間中央的大桌子旁邊抄抄寫寫,翻弄著呂宋紙的舊文件。馬赫在屋子最遠的一個角落裡找到把椅子,坐下來,扭開手邊的檯燈,把燈罩拉低,然後從上衣里掏出從帝國檔案館拿來的三張紙。

這些文件都是質量很糟糕的複印件。帝國檔案館的複印機年代太久了,原件放歪了,所以字跡都是斜的。馬赫並沒有因為這個而埋怨魯迪。魯迪一開始怎麼也不答應幫他複印:看到海德里希的邀請信內容之後,他那種中學生似的活潑勁兒立刻一股腦消失了。馬赫幾乎是生拉硬拽才把他拖到複印機旁。一複印完,魯迪就三步並作兩步趕回儲藏室,把文件塞回箱子,把箱子抱到鐵架上。在魯迪的堅決要求下,他們從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後門離開了帝國檔案館。

「我想,扎維,咱們從現在開始應當盡量不見面。」

「當然。」

「你知道……這些事兒……」哈爾德止住了腳步,一臉愁苦相。在他頭頂上,蒂爾加滕公園發射的焰火乒乓爆炸。

「別難過,魯迪,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

見魯迪神色緊張地環視左右,馬赫知道他怕有人盯梢,於是沒有握手,也沒有和他告別。說完這句話,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現在,三份文件擺在馬赫的面前。

第一份:海德里希最初發出的那份邀請信。

帝國保安警察及黨衛隊保安處總指揮11月19日,1941年

國務秘書施圖卡爾特,內政部

柏林

親愛的施圖卡爾特博士:

1941年7月31日,大德意志帝國帝國元帥閣下催促我,在所有相關的中央政府部門協調配合下,在組織、技術和物資方面採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對歐洲的猶太人問題進行最後解決,並且儘快向他提供一份草案,寫明已經採取了什麼行動。隨信附上帝國元帥來信的複印件。

考慮到該事項的極端重要意義,以及必須在政府相關各部門之間對未來的最後解決工作進行協調,我提議為討論該問題而舉行一次會議。考慮到自從10月10日起猶太人就已經被從帝國及保護國的領土上遷往東方,涉及到運輸安排問題,因此該事尤為緊迫。

因此我邀請你與我和其他官員一道(名單附上),於1941年12月9日中午12時整,在格羅斯-萬湖56-58號的國際刑警組織辦公處舉行午餐會。

希特勒萬歲!

最下面是海德里希那蜘蛛一般的簽名。

第二份文件是複印件的複印件,因此許多地方都看不清,字跡就像古墓里的古代銘文一樣難以分辨。這封信是赫爾曼·戈林給海德里希的指示,日期是1941年7月31日:

為了補充我在1939年1月24日所布置給你的任務,即通過適當手段移民和疏散的方法解決德國猶太人問題,現在我委任你進行各項準備工作,以便全面解決德國統治下的歐洲各地猶太人的問題。

無論哪個政府部門被牽涉到這項工作中,他們都應儘力配合你的工作。

我還責成你在不遠的將來儘快給我草擬一份文件,說明為了貫徹我們打算進行的最後解決猶太人問題的工作,在組織、技術和物資方面擬定了什麼樣的計畫,以及已經採取了哪些措施。

文件三:一份受海德里希邀請參加會議的名單,一共十四個人。施圖卡爾特是上面的第三個;布勒是第六個,路德是第七個。馬赫還認出了其他的幾個名字。

他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寫下了其他十一個人的名字,然後走到服務台。原先在大廳里的那兩個警探已經走了,服務台後面一個人也沒有。馬赫敲著母夜叉的木頭窩,喊道:「有人在家嗎?」

從一排文件櫃的後面傳來了玻璃瓶碰撞的清脆聲音。這麼說這就是她的秘密。她肯定忘了他還在這兒。過了一會兒,母夜叉蹣跚著重新露面了。

「關於這十一個人,咱們這兒有多少資料?」

他想把名單遞給她,但是她卻抱著胳膊瞪著他。馬赫注意到她的制服上油漬麻花的。

「沒有特別許可的話,一次不許查閱超過三份資料。」

「別理它。」

「這是不允許的。」

「上班時間喝酒也是不允許的。你渾身酒臭。現在把資料給我。」

每個男人和女人都對應一個號碼。每個號碼都對應一份檔案。並不是所有的檔案都保存在韋爾德市場,只有那些健在的、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和刑警打過交道的人,才在這裡有記錄。但是,通過亞歷山大廣場的警察總部信息庫,以及《人民觀察家報》的訃告(每年裝訂成冊出版,名字叫《已故人士名錄》),馬赫能夠找到不少東西。他查閱了每個名字的下落,一共花了他兩小時。

第一個人是東方佔領區事務部的阿爾弗雷德·梅耶。根據刑警總部關於他的檔案,梅耶由於身患多種精神疾病,在1960年自殺,當時他還在接受精神治療。

第二個人是格奧爾格·雷勃蘭特博士,也來自東方事務部。他在1959年死於交通事故。他的轎車在斯圖加特到奧格斯堡的高速公路上被一輛大卡車壓扁了。肇事司機逃跑了,一直沒有找到。

埃利希·紐曼,四年計畫辦公室的國務秘書,在1957年吞槍自盡了。

羅蘭·弗雷斯勒博士,司法部的國務秘書,後來是帝國人民法庭的最高法官。1954年,他在柏林人民法庭上被一個瘋子用刀捅死了。曾經進行過調查,法庭警衛如何讓一個持械的瘋子如此靠近庭長,但結論是沒有人失職。那瘋子當場被法庭警衛開槍打死。

看到這兒,馬赫跑到走廊里抽了根煙。他把煙深深地吸到肺里,然後慢慢地呼出來,彷彿在做痊癒治療。

格哈德·克羅弗,衝鋒隊區隊長,帝國總理府的代表,1963年5月宣告失蹤。他妻子報了案。柏林南邊一個建築工地的工人在水泥攪拌器中發現了他的屍體。

弗里德里奇·克里青格。這個名字很耳熟。當然了。馬赫記得電視里的新聞鏡頭:炸成一團廢鐵的轎車,兒子攙扶著寡母。克里青格,前帝國總理府國務秘書,一個月前在他慕尼黑寓所外面被炸成碎片。馬赫記得那是3月7日的事。沒有哪個恐怖主義團伙聲稱對此負責。

從《人民觀察家報》的訃告來看,有兩個人死於自然原因。黨衛隊旗隊長阿道夫·艾希曼,帝國中央保安總局派來的代表,1961年死於心臟病發作。黨衛隊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魯道夫·朗格博士,拉脫維亞黨衛隊保安處的頭兒,1955年死於腦腫瘤。

海因里希·繆勒。這是另外一個馬赫熟悉的名字。巴伐利亞小警察繆勒,蓋世太保的頭頭,1962年坐飛機和希姆萊一起出訪時,在1萬米高空爆炸了。

黨衛隊區隊長卡爾·肖恩加特,波蘭總督區黨衛隊保安處的代表,從柏林動物園地鐵站的站台上掉入軌道,被開過來的列車壓死了。日期是1964年4月9日,差不多一星期之前。當時沒有目擊者。

黨衛隊全國副總指揮奧托·霍夫曼,RuSHA(種族和重新安置部)的頭子,1963年12月26日被人發現用晾衣繩在施潘道的公寓里上吊自殺。

就是這些了。當時和海德里希一起開會的那十四個人,如今有十三個已經死了。第十四個人——路德——則蹤影皆無。

作為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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