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

黨的宣傳部門把陽光明媚的天氣叫做「元首天氣」。黨沒有為雨天和陰天發明別名。

不論如何,根據帝國頒布的法令,不管這天是否下著毛毛細雨,它都是為期三天的公眾假日的開始。根據國家社會主義黨的詳盡策劃和周密安排,它的臣民各就各位,準備開始慶祝活動。

馬赫在戈林空港的航站樓外登上了排隊等候在那裡的一輛計程車,現在正費力地穿過柏林北邊的維丁區。這裡是工人階級的柏林,一度曾經是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的柏林,紅色陣線的大本營。在20年代,紅褐兩黨的打手們經常在這裡的狹窄馬路和破舊公寓前面大打出手。現在,戰前的那些破敗大街已經拓寬,打掃得乾乾淨淨,馬路兩旁是戰後修建的「人民公寓」,六層或者七層的醜陋混凝土單元住房。為了慶祝元首日假期的來臨,各家工廠全都提前一個小時鳴響了下班汽笛,現在,那些工人們已經回家換上了節日才穿的好衣服,把桌子抬到了馬路上。紅光滿面的肥胖主婦們抬著一盆盆的香腸和煮土豆。供應商拉來一車車的啤酒,小孩子們則興奮地在成人的大腿之間跑來跑去。大家都在準備著晚上的街頭狂歡盛宴。

這裡的街道居民委員會可忙壞了。每家每戶都在窗檯擺上了鮮花。每隔兩三棟建築,就有一所房子在樓頂天台的鐵欄杆上掛出長長的橫幅和旗子——大多數是鮮紅的萬字旗,不過也有標語和口號。「柏林的工人向元首的七十五歲誕辰致敬!」「阿道夫·希特勒,我們偉大的領袖和導師,首席同志,萬歲!」樓群後面的小巷上也是水泄不通,當地的衝鋒隊樂手在敲著大鼓,奏著歡快的音樂,醉醺醺的人在唱歌。這還只是元首日之前的禮拜五。不知道維丁的地方官員為元首日本身籌划了多麼熱鬧的慶祝活動呢,馬赫想。

在頭一天晚上,幾個富於反叛精神的大學生用白油漆在沃爾夫大街的拐角處刷上了調侃的標語:「任何不興高采烈的人將被立即槍斃。」幾個身穿褐色襯衫的黨徒忙得滿頭大汗,正在滿臉焦急地試圖用鐵絲刷子擦去牆上的字跡。

馬赫讓計程車開到了弗里茨-托特廣場。前天晚上被蓋世太保帶走時,他的大眾轎車仍然停在施圖卡爾特的公寓外面。馬赫支付了車費,走下計程車。他抬頭看了看四樓。有人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

在韋爾德市場,馬赫把行李扔到桌子底下,然後給值班官員打了個電話。他們還沒有找到馬丁·路德。「就咱倆私下說說,馬赫。格洛布斯把這兒的人全都催得團團轉。每隔半個小時,他就大吼大叫,威脅說除非我們馬上找到那老頭兒,否則他就要把誰誰送進KZ。」克勞斯向他抱怨道。

「全國副總指揮先生非常敬業。」

「哦,沒錯,他是非常敬業。」克勞斯的聲音忽然變得多疑起來。「我的意思不是說……」

馬赫掛上了電話。無論誰在竊聽他的辦公室電話,這都會讓他琢磨一陣子。

他把打字機抱到桌子上,塞進一張紙。他點著了一支香煙。

致:阿圖爾·內貝,黨衛隊全國總指揮,帝國刑事警察

自:扎維爾·馬赫,黨衛隊二級突擊隊大隊長

1964年4月17日

1,很榮幸地向您彙報,今天上午10:00,我按照計畫拜訪了位於蘇黎世巴恩霍夫大街的佐格銀行。

2,我們昨天下午討論的那個數字賬號,是在1942年7月8日由外交部助理國務秘書馬丁·路德開設的。該賬號共有四把鑰匙。

3,保險箱先後在以下三個日期被開啟:42年12月17日,43年8月9日,64年4月13日。

4,我親自對保險箱進行了檢查。裡面——馬赫靠回椅背上,朝天花板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他在想,那幅畫落到內貝手裡會是什麼樣——與施穆茨勒和基辛納那些浮誇而拙劣的庸作懸掛在一起——這個前景很不美妙,對那幅畫來說是個褻瀆。最好還是把她留在安靜與黑暗之中。他的手指在打字機按鍵上懸停了幾秒鐘,然後打下最後幾個字:——什麼也沒有。

馬赫從打字機上撕下那頁報告,簽了名,然後塞進信封里。他給內貝的辦公室打電話,被告知立刻帶著報告過去,親自去。他掛上電話,望著窗外的磚牆。

為什麼不呢?

馬赫站了起來,在書架上找到一本柏林電話號碼簿,把它拿下來,在裡面找到了一個號碼。他到隔壁的辦公室借用電話,這樣也許他的通話不會被竊聽。

聽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帝國檔案館。」

十分鐘以後,馬赫感覺到自己的皮靴正陷入內貝辦公室地毯的柔軟絨毛之中。

「你相信巧合嗎,馬赫?」

「不,先生。」

「『不』,」內貝說道,「很好。我也不相信。」他摘下那副大眼鏡,把馬赫的報告推到一旁。「我不相信兩個退休的政府公務員——年齡相同,職位相同——在腐敗指控面前會不約而同地選擇自殺。老天爺……」他譏諷地笑了笑,「如果每個貪污腐化的政府官員都選擇這條路的話,恐怕柏林的大街很快就會堆滿死屍。他們也不會碰巧在美國總統宣布賞光訪問德國的同一個星期里相繼被什麼無關的小混混殺掉。」

他站起身來,把轉椅推到身後,走到一個小書架前。上面擺滿了國家社會主義的理論名著:《我的奮鬥》,羅森堡的《二十世紀的神話》,《戈培爾日記》……內貝按下一個隱藏起來的開關,書架旋到一旁,後面是一個酒櫃。馬赫定睛看了看,原來書架上的巨著其實都是假書,在木板上做出書脊的樣子,印上燙金的書名。

內貝給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然後走回桌旁。馬赫站在他的面前,半是立正半是稍息地站著。

「格洛布斯為海德里希工作,」內貝開口說道。「所以很簡單。格洛布斯連自己的屁股都不敢擦,除非海德里希告訴他接下來是擦屁股的時間。」

馬赫一言不發。

「接下來呢?海德里希為元首工作,恩,在大多數時間裡如此。而且在所有的時間裡,他都為他自己工作……」

內貝把沉重的玻璃杯舉到嘴旁。他那蜥蜴般的尖舌頭伸到了伏特加里,攪拌著那透明的液體。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跟美國人親近嗎,馬赫?」

「不知道,先生。」

「因為我們現在陷到了糞坑裡。有一些事,你在那小矮博士辦的報紙上是不會讀到的。到1960年,我們在東方有兩千萬拓居者。希姆萊的計畫。到世紀末大概會有九千萬。很好。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往東邊送那些傢伙。麻煩的地方在於,差不多有一半人都想回來。想想看這其中的諷刺性,馬赫:我們好不容易贏得了東方的生存空間,可是誰也不願意生存在其中。為什麼?恐怖主義。」他一手舉著眼鏡,做了個手勢。「我用不著向一位刑警官員講述恐怖主義猖狂到了什麼地步。中央情報局給他們提供錢,武器,還有訓練。克格勃提供人員,狂熱的共產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源源不斷地滲過戰線,在我們的後方搞破壞。二十年來,一直都是這樣。而我們德國人呢?年輕人不想去打仗,年紀大的不想去工作。」

內貝嘆息著,搖了搖花白的腦袋,往杯子里丟了一塊冰,嘶啦嘶啦地喝起來。

「海德里希願意付出一切,包括他老母親的性命,來同美國人達成緩和。為了實現德美緩和,殺幾個人根本不在話下。這就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對不對,馬赫?布勒,施圖卡爾特,路德——他們都對緩和構成了威脅,對吧?」

內貝那銳利的目光在馬赫的臉上來回搜索。馬赫盡量直視前方,不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你自己也猜到了,對不對,馬赫?」

「不,先生。」

「『不,先生』,」內貝嘲弄地模仿著他的語氣,「好吧,那麼現在開始考慮考慮這種可能吧。我們造就了一代超人來統治這個帝國,對吧?我們教他們用嚴密的邏輯來思考和行事——無情,有時候甚至殘忍。記得元首曾經說過的話嗎?『我給德意志人民的最大禮物就是我教會了他們清晰地思考。』然後發生什麼了?你們當中的一些人,可能是最優秀的那部分人,開始用這種無情的邏輯思考來對付我們這些老人。我告訴你,馬赫,我很高興自己已經一大把年紀了。我很怕將來的德國。」

內貝沉默了幾分鐘,讓自己的思緒遊走在天馬行空的想像中。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拿起那付誇張的眼鏡,開始閱讀馬赫的報告。

「腐化墮落,嗯。帝國的永恆主題。」內貝又皺著眉頭讀了一遍馬赫的報告,然後神情厭倦地把它撕碎,扔到了紙簍里。

克里奧,主管歷史的繆斯女神,守衛著帝國檔案館的大門:一位亞馬遜女武士風格的高大裸體女人,雕塑者是被眾人譏諷為「帝國陰毛大師」的阿道夫·齊格勒教授。她稍微前傾,面向勝利大道,俯視著對面的軍人會堂。在軍人會堂的外面,一長隊遊客正耐心地排隊等待瞻仰腓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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