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柏林證券交易所三十分鐘前開始了新一天的交易。在蘇黎世巴恩霍夫大街的瑞士聯合銀行大樓外面的電子顯示屏上,博爾塞指數一路攀升:拜耳,西門子,蒂森,戴姆勒——上漲,上漲,上漲。唯一受「和解」新聞影響、價格下跌的股票,是克虜伯軍火。

像每天早晨的場景一樣,一小群衣冠楚楚的人焦慮不安地聚集在顯示屏下面,關注著第三帝國的經濟健康狀況。六個月以來,博爾塞指數一直在下跌,歐洲的投資者們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驚恐狀態。但是這個星期,多虧了肯尼迪總統——老喬很懂得股票市場,不是嗎?畢竟這個老傢伙當年在華爾街的股票市場賺了五億美元——是啊,感謝老喬,股價停止了下跌。柏林很高興。大伙兒都高興。

大家都在目不轉睛地瞪著顯示屏,沒人注意到從湖邊向大街走來的一對男女。他們倆沒有牽手,不過肩並肩離得很近,不時觸碰到對方的身體。在他們後面跟著兩位戴著寬檐呢帽的男士,穿著麂皮風衣,表情厭倦。

在離開柏林之前的那天下午,馬赫簡單扼要地聽人介紹了瑞士銀行的概況。

「蘇黎世的金融中心在巴恩霍夫大街。它兩旁都是高級商店,看上去像一條時髦的購物街,實際上它也確實是一條高級購物街。但是那些商店後面的大院、還有商店樓上的那些辦公室,才是巴恩霍夫大街的關鍵。你能在那裡找到銀行。不過得睜大眼睛。瑞士人說,財富的年代越久,越難看見它們。在蘇黎世,那些錢的歷史如此悠久,它們乾脆從世上消失了。」

在巴恩霍夫大街的鋪路石板和有軌電車路下面,有無數帶拱頂的地下密室,超過三代的歐洲豪富把他們的巨大財富埋藏在這裡面。馬赫看著那些購物者和遊客,不禁浮想聯翩:在這些行色匆匆的過客腳底下,埋藏著多少古老的夢想和秘密啊!

那些銀行的規模都不大,大多數都是家族經營的企業:一二十名僱員,一套辦公室,一塊刻有銀行名字的小小黃銅銘牌。佐格銀行就是其中的典型。銀行的大門在一條偏巷中,藏在一家珠寶店的後面。門上方裝著一架攝像機,和佐格先生別墅外面裝的攝像機屬於同一型號。當馬赫按下門鈴的時候,夏莉在輕輕撫摸他的手。

通話器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詢問來人的姓名和目的。他抬起頭,盯著那架攝像機。

「我的名字是馬赫。這是麥吉爾小姐。我們想見佐格先生。」

「您預約了嗎?」

「沒有。」

「行長先生不會見沒有預約的來客。」

「告訴他,我有一封你們銀行的授權信,賬號是2402。」

「請稍等。」

那兩名盯梢的便衣警察在巷口閑逛。馬赫看著夏莉。她的眼睛似乎更加明亮了,皮膚閃閃有光澤。馬赫的心情也不錯,周圍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那麼的賞心悅目——樹變得更綠,花兒更白,天空更藍,就像被人用水洗過一樣。

夏莉背著一個皮製挎包,從裡面掏出了一部銀色的萊卡相機。「我想給我的相冊拍點照片。」

「你願意的話就拍吧。不過別把我拍進去。」

她拍下了佐格銀行的大門,以及掛在門旁的小小銘牌。這時通話器響了:「請上二樓」,沉重的橡木大門後面傳來一陣蜂鳴聲,馬赫伸手把門推開。

這座樓房從外面看起來既小又不起眼,然而當他們走進大門時,馬赫驚奇地發現面前是一道玻璃樓梯,兩旁是時髦的鍍鉻的扶手,通向面積寬闊的接待廳,四周牆上掛著現代藝術作品。

在樓梯盡頭,赫爾曼·佐格親自迎接他們。在他的身後站著一個兇巴巴的保鏢,昨夜他們在佐格的住宅見過此人。

「馬赫先生,是吧?」佐格伸出手來,「和麥吉爾小姐?」他一邊握著夏莉的手,一邊揚起眉毛:「英國人?」

「美國人。」

「哦!幸會幸會!我總是很樂意見到來自美國的朋友。」

這位上了年紀的銀行家看起來像一個娃娃。銀白色的頭髮,粉紅的面龐,小巧的手和腳。他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服,白色絲綢襯衣,珍珠灰色的領帶。「我想您一定帶來了必要的認證文件?」

馬赫把那個信封遞給她。佐格抽出信紙,對著光線認真研究上面的簽名。「是的,沒錯。我年輕時候的筆跡。我想我的書法這幾年已經變差了。這邊請。」

佐格把他們領進辦公室,示意他們坐在一張低矮的白色皮沙發上,然後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後面。很高的皮椅。現在他高高在上,俯視著他們。心理學上的老把戲。

馬赫決定坦率直言。「我們昨天路過您的住宅。您很好地保護著自己的私密。」

佐格的兩隻手握在一起,放在桌子上。他比划了個手勢,好像在說「你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兒」。「據我的人說,你們也有自己的保護者。我應當把這次拜訪看作官方性質的還是私人性質的?」

「都是。或者說,都不是。」

「哦,這樣。我見過許多這樣的情況。接下來你該說『這是件很微妙的事』。」

「這的確是件很微妙的事。」

「正是我的專業。」佐格先生整了整袖口。「有時候我覺得整個歐洲二十世紀的歷史都從我的辦公室里經過。三十年代,坐在你現在這個位子上的是猶太難民,一群可憐的傢伙,不管什麼東西都緊緊抓住,希望能救他們一命。他們通常由一兩名來自蓋世太保的紳士陪伴。到四十年代,我的顧客換成了——應該怎麼說呢?新近獲得一筆財富的德國官員。有時候那些關閉別人賬戶的紳士會回到我這裡,開設自己的賬戶。到五十年代,我們開始和那些在四十年代消失的人的後代打交道。現在,六十年代,我看到美國顧客越來越多,就像您二位一樣。等到七十年代,我就把這間銀行交給我的兒子接管。」

「這封授權信,」馬赫問道,「有多大的許可權?」

「您有鑰匙嗎?」

「有。」

「那您就有全部許可權。」

「我想先從這個賬戶的歷史開始。」

「好的。」佐格仔細研讀著那封信,然後拿起電話:「格拉芙小姐,請把2402號的文件拿進來。」

一分鐘後,一位中年女秘書走進佐格的辦公室,手裡拿著一份薄薄的馬尼拉紙文件夾,佐格把它接過來。

「你們想知道些什麼呢?」

「這個賬戶是什麼時候開戶的?」

他看了看文件。「一九四二年七月。八號。」

「誰開的這個賬戶?」

佐格猶豫了一下。他看上去活像個守財奴,把守著存放珍貴信息的保險柜。開口或者閉口,每種選擇都是莫大的痛苦。但是他為自己這個行業親自製訂的那些規則讓他沒有選擇。

過了半天,佐格才幽幽地開口:「是馬丁·路德先生。」

馬赫在做筆記。「對這個賬戶有什麼安排?」

「一個保險箱,四把鑰匙。」

「四把鑰匙?」馬赫的眉毛驚訝地抬了起來。他知道其中三個人的名字:路德自己、還有布勒,還有施圖卡爾特。誰拿著第四把鑰匙?「那些鑰匙是如何分配的?」

「它們全是發給路德先生的,連同四封授權信一起。當然,他如何分配這些鑰匙,就不是我們所關心的事了。你要知道那是一種很特別的賬戶——戰時緊急開設的賬戶——專門用來保護所有人的隱秘和匿名性,而且也便於戶頭所有人的繼承者或受益人進入這些賬戶,如果原來的戶主發生任何意外的話。」

「他是如何支付費用的?」

「現金。瑞士法郎。三十年的租金。一次性提前付清。別擔心,馬赫先生。直到1972年之前,您都不必再交一法郎。」

「您有這個賬戶的操作記錄嗎?」夏莉開口問道。

佐格轉過身來。「只有保險箱被打開的日期。」

「哪些日期?」

「一九四二年七月八日。同年十二月十七日。一九四三年八月九日。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三日。」

四月十三日!馬赫幾乎要發出一聲勝利的驚呼。他的猜測是正確的。路德的確在那一周的頭一天飛到了蘇黎世。他在筆記本上記下這個日期。

「只有四次?」馬赫問道。

「沒錯。」

「直到上星期一為止,那個保險箱已經有二十一年沒有被人打開過?」

「日期記錄上是這麼說的。」佐格啪地合上文件夾,「補充說一下,這沒有什麼不尋常的。我這裡有些保險箱已經有五十年沒人打開過了。」

「您親自開辦的這個賬戶?」

「是的。」

「路德先生有沒有說他為什麼要打開保險箱,或者他為什麼需要這些特殊安排?」

「客戶特權。」

「對不起,您說什麼?」

「這是客戶和銀行之間的私人信息。」

夏莉插話進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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