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

太陽像一個破碎的蛋黃,懸掛在西方的天際。東邊的天空已經變成紫藍色。金星已經升上北半球的天穹。馬赫坐在計程車的后座上,透過車窗向外望去。他們正在一座公路高架橋上,居高臨下,可以看得很遠。前方,從高速公路通往航站樓的出口處,許多車正在那裡排隊。

赫爾曼·戈林國際機場的跑道上和停機坪上全是最新一代的噴氣式客機。泛美航空公司藍白相間的波音707和DC-8;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新式「彗星」-300,機尾噴著米字旗,剛從倫敦飛來,準備飛往開羅和開普敦;法國航空公司飛往達喀爾和里約熱內盧的容克式飛機;多尼爾,亨克爾,福克-沃爾夫,還有德國航空界的最新奇蹟——安裝四台邁巴赫發動機的容克-800巨型雙層寬體噴氣客機,機身上畫著漢莎航空公司的黑鸛,機尾是大德意志帝國的紅白黑三色國旗。

曙光照耀在赫爾曼·戈林機場的跑道上,透過油氣的薄霧閃閃發光的是新一代的噴氣客機:藍白色的泛美航空公司的波音飛機,飾有萬字的漢莎航空公司的容克式飛機。

柏林有兩個主要機場。年代久遠的坦普爾霍夫機場位於市中心,跑道長度有限,只能起降國內航線的短程飛機。嶄新的赫爾曼·戈林國際航空中心位於大柏林市的東北方,古老的神聖羅馬帝國勃蘭登堡邊區境內,周圍森林和湖泊環抱。這座世界上最大的航空樞紐站落成於1960年,專供遠程國內航線、以及國際和洲際航線使用。它也是從納粹歐洲各國前往世界各地的門戶中轉站。

赫爾曼·戈林國際機場的中心航站樓是一幢氣勢宏大的鋼結構建築,正面長度足有兩公里,在暮色之中燈火輝煌。它由純粹的直線條構成,外觀簡潔剛勁,巨大而壯觀,設計者是——還能是誰呢?——阿爾伯特·施佩爾。大廳的牆壁上畫著李林塔爾、里希特霍芬和齊柏林伯爵這些德國航空英雄的畫像,他們默默地俯視著光亮的大理石地面。到處都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不鏽鋼和鍍鉻的各種設施閃閃發亮。抵港大廳門外是帝國空中英雄漢娜·萊契的鋁製塑像,由大戰中被擊落的噴火式、蘭開斯特式、野馬式和「空中堡壘」的殘骸融化鑄成。在她腳下是由五種語言寫成的標語:「柏林,大德意志帝國的首都,歡迎您」

馬赫付了計程車費,還給了司機一筆小費。他提著行李廂,踏上人行匝道,向離港大廳的自動門走去。外面的空氣感覺冷冽,夾雜著刺鼻的氣味——在低空積攢了一天的航空煤油和汽車尾氣味道。頭頂上,一架飛機越升越高,翼尖上的兩盞小燈忽閃忽滅。

自動門在他面前打開,然後嘶的一聲關上。外面的噪音一下子被隔斷。人造的純凈空氣取代了被機油污染的自然空氣。人類活動的聲音取代了機械的聲音。

「飛往紐約的漢莎LH401次航班開始登機,旅客請前往八號登機門辦理手續……」

「最後一遍登機呼叫。飛往提奧多里亞斯哈芬的漢莎LH1014次航班……」「荷蘭航空公司飛往巴格達、曼谷和巴達維亞的KL677次航班已經停止登機……」

馬赫在漢莎航空的櫃檯拿到了機票,然後去辦理登機手續。他的護照被一個金髮女職員翻來覆去地仔細檢查。她穿著漢莎公司的制服,左胸上戴著名牌,「吉娜」;翻領上別著一個小巧的鑽石別針,上面是納粹黨徽的圖案。「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要託運行李嗎?」「不,謝謝。我只帶了這個。」他拍拍那個尺寸不大的手提箱。

她把護照遞還給他,裡面夾著登機牌。她臉上是那種職業微笑,又亮又無表情,就像霓虹燈里的人兒。「三十分鐘後登機。祝您旅程愉快,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謝謝你,吉娜。」「不用謝。」「謝謝。」「不用謝。」他們謝來謝去,就像一對互相鞠躬的日本商人。坐飛機旅行對馬赫來說也是件新鮮事,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有它自己的奇怪禮節。

馬赫沿著標誌找到洗手間,選了最裡面一個隔間,走進去,鎖上門。他打開手提箱,拿出那個皮革手提袋。他蓋上馬桶,坐下來,脫下腳上的長統靴。白色的燈光照在鍍鉻的衣鉤和衛生紙抽筒上,閃閃發亮。他脫得只剩短褲,把軍裝和長統靴塞到手提袋裡,把那把盧格手槍藏在衣服中間,拉上袋子拉鏈,然後鎖上。

五分鐘後,走出洗手間時,他已經換上了便裝。淺灰色的西裝,白襯衫,淡藍色的領帶,棕色皮鞋,一個身穿黑制服、腰別手槍的雅利安超人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商人。他從周圍人群的眼光里就能看出這種巨大變化。人們看他的方式不再是驚恐的一瞥。

行李託運處的那個職員也像對待老百姓那樣板著面孔,態度很是粗暴。他接過那個旅行提袋,把託運憑據遞給馬赫。「別弄丟了!丟了的話,別回來再找我要。」他朝旁邊的標語揚了揚頭:「警告!只有出示憑據後方可領取行李!」

在護照檢查處,馬赫閑逛了一會兒,觀察著保安人員的工作。第一道關口:檢查登機牌是否與簽證不符;第二道:檢查出境簽證。三個「Zollgrenzschutz」(邊防警察),站在通道兩旁,斜挎著衝鋒槍。排在馬赫前面的那個老頭引起了檢查人員的注意,他們仔細檢查了半天,海關官員打了一通電話,才揮手讓他通過。這麼說他們仍然沒有抓到路德。

輪到馬赫時,那本護照引起了檢查員的一陣困惑。一個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只有24小時的出境簽證?通常這樣的軍銜和身份很容易放行通過,現在卻把他弄糊塗了。海關官員臉上顯露出好奇和巴結兼而有之的奇特表情。考慮到自己面對的是一位黨衛隊中級官員,最後還是那種卑躬屈膝的奴性佔了上風。「祝您旅途愉快,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

接下來的安檢手續證明馬赫的審慎不是沒有道理的。所有的手提行李都要用X光機檢查一遍。他被仔細地搜了身,然後被要求打開手提箱。裡面所有的東西都被拿出來檢查。盥洗用具袋被打開,剃鬚霜被擰開蓋子,試噴了幾下。檢查人員一絲不苟,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有一顆炸彈或者一個劫機者在他們眼皮底下被放過去的話,他們接下來的五年就要在集中營里度過了。通過了所有的安全檢查之後,馬赫拍了拍衣袋,確定那封信還在裡邊,黃銅鑰匙在另一個口袋裡。然後他走進酒吧,要了一大杯威士忌,同時又點著了一支香煙。他在起飛前10分鐘登上了飛機。

容克-720是一種用於短途國際航線的飛機,客艙里每排有六個座位,中間是過道。這是當天從柏林飛往蘇黎世的最後一個航班,坐滿了穿著三件套西服的商人和銀行家,翻著《華爾街時報》、《法蘭克福日報》和《歐洲經濟評論》。艙內禁止吸煙的燈還沒有亮,有的人嘴裡叼著雪茄。空中小姐走來走去,檢查頭上的行李架。

馬赫的座位靠窗,旁邊的位子是空的。他把手提箱塞到行李架上,蓋好,坐下,繫上安全帶,然後閉上了眼睛。機艙里播放著巴赫的《勃蘭登堡協奏曲》。右邊的發動機開始轟鳴,接著是左邊的。襟翼放了下來。飛機向前竄了一下,接著開始慢慢沿著滑行道向前移動。燈火通明的航站樓轉到了飛機的後方。

過去三十六小時中,馬赫有三十六小時沒合眼。現在那音樂起了催眠曲的作用。機身的顫動則像搖籃一樣。飛機還沒進入跑道,他就睡著了。他錯過了安全演示,也沒有注意到一個人坐到了他的身邊。飛機的起飛也沒有打擾他的夢境。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大約三十分鐘,直到飛機已經到達一萬米高空、機長宣布飛到萊比錫上空,他才睜開眼睛。空中小姐正俯身問他要什麼飲料。他想說「威士忌」,但是注意力卻從空中小姐的身上引開了。坐在他旁邊、正在假裝閱讀雜誌的,是夏洛特·麥吉爾。

他們在士瓦本阿爾卑斯山脈上空飛行了一段時間,萊茵河突然出現在機翼下面。在夕陽照耀下,河面粼粼閃著紅色和桔黃色的光,好像一道熔化的金屬,向西奔流。這條被德意志詩人反覆歌頌的大河發源於帝國南部邊界的群山中,流過阿爾薩斯大區與巴登大區之間的富饒河谷。在科布倫茨的德意志角,在威廉皇帝的塑像腳下,它與摩澤爾河會合,然後繼續奔流北上;經過燈火通明、高爐林立的魯爾區——那裡已經成為一整座長90公里、寬60公里的巨大城市,創造出大德意志帝國六分之一的財富;最後再度轉向西方,在荷蘭境內流入北海。馬赫從來沒有從空中俯視過這條河。

Lieb'' Vaterland, magst ruhig sei steht und treu die Wacht, die Wacht am Rhein!

——「親愛的祖國,請你放心。守望者堅強屹立,萊茵河上的守望者!」

兒童時代耳熟能詳的旋律突然從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在一間四面透風的室內運動場里,一台鋼琴彈奏著激昂的曲調。這首歌是誰譜寫的來著?他記不起來了。

飛機越過萊茵河,就意味著他已經離開了帝國的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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