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

馬赫發現他的公寓大門掛在破碎的鉸鏈上直晃蕩。他站在門口,手握手槍,側耳傾聽。沒有動靜。公寓里靜悄悄的。他的公寓也被搜查過,但是要仔細得多。所有被搜過的東西都丟到了客廳中央,推成了一座小山。衣服、書籍、鞋子、往日的信件、照片、瓷器、傢具……全都胡亂地堆放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有人要用這些東西點一個火堆,但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

在那堆雜物最上面,是一個木鏡框。馬赫的照片,20歲時拍攝的。他正在與潛艇部隊總司令鄧尼茨海軍上將握手。他撿起鏡框,走到窗邊,拂去上面的灰塵。他都不記得這張照片了。為什麼要把這照片丟在這兒?是警告還是別的什麼意思?

每艘潛艇離開威廉港之前,鄧尼茨都要親自到潛艇上為乘員送行。一個令人敬畏的人,嚴厲而正直,握手有力,聲音嘶啞。「狩獵順利!」他對馬赫大聲喊道。他對每個人都這麼說。照片上有五個人,在指揮塔下面一字排開。魯迪·哈爾德站在馬赫的左邊。另外三個人在那一年晚些時候戰死了,屍首埋葬在U-175號潛艇的殘骸里,長眠於冰冷的大西洋深處。狩獵順利。他把照片扔回到那堆東西上面。

干這活兒需要很長的時間。時間,怒氣,以及對搜索工作不會被打斷的確信。一定是在他被關在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的那段時間裡乾的。只有蓋世太保才有權力來搜他的房子。他想起「白玫瑰」成員在韋爾德市場附近一座大樓上寫的口號:「一個警察國家是一個被罪犯掌管的國家。」

他們檢查了他的郵件。一堆長時間未支付的賬單——他們看到這個會興高采烈的——和前妻的一封信,發信日期是星期二,前天。他簡單潦草地看了看信的內容。她說她決定不讓他去探望皮利,因為那會使孩子心緒不寧。他最好同意,否則的話她可能不得不對帝國家庭法庭陳述她的理由。她相信,為了孩子和他本人著想,不必走到這一步。署名是「克拉拉·埃克哈特」。這麼說她已經恢複了婚前的娘家姓。他把信揉成一團,扔到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上面。

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搜查浴室。馬赫沖了個澡,颳了鬍子。他在鏡子里仔細檢查了身上的傷痕。胸口上一大道瘀青,後背和腿上有更多的瘀青;喉嚨上一道青紫色的勒痕;看上去沒有實際那麼糟。他爸爸以前說什麼來著?他小時候每次受傷,爸爸都用這話給他止疼:「你會活下去的,孩子。」沒錯。你會活下去的。

他光著身子走進起居室,在那堆東西里翻出了乾淨的衣服、一雙鞋、一個手提箱、一個皮革旅行手提袋。他原以為他們會把他的護照拿走,但是在那堆雜物的最底下找到了它。護照是1961年頒發的。當時他去義大利出差,把一個犯罪團伙成員從米蘭押回來。他的照片上面蓋著納粹雄鷹的鋼印,對頁是內政部長塞斯-英夸特筆走龍蛇的簽名,要求各國政府「對持有該護照的大德意志帝國公民予以通行便利」。照片上的那個人要年輕許多,臉蛋飽滿一些,面對鏡頭微露笑容。天哪,他想,三年間我老了十歲。

他換上乾淨襯衫,然後用刷子把制服刷乾淨,又穿了上去。他彎腰把換洗衣服放進行李箱時,眼角掃過了一樣東西。魏斯一家的照片。他把它揀起來,疊成小方塊,就像他五年前發現這張照片時的樣子,然後塞進錢包。如果他們問,他就說這是自己的家庭照片。他提著手提箱,環視房間一眼,然後走出門外。他儘可能把那扇門關好,雖然它已經被蓋世太保給撬壞。

在維滕貝格廣場的德意志銀行總行營業處,馬赫向坐在櫃檯後面的出納員詢問自己的戶頭上有多少錢。「4277馬克38芬尼。」「全取出來。」「全部嗎,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您打算關閉這個戶頭?」那個戴無框眼鏡的出納問道。「全部。」

馬赫看著那人點出4277馬克的鈔票。5、10、20、50,高斯、李比希、申克爾、巴赫。100、200、500、1000,俾斯麥、齊柏林、瓦格納、歌德。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建築師和音樂家,詩人和政客。在帝國受到官方崇拜和頌揚的偶像們。鈔票上面壓著一小堆硬幣。他把錢接過來,塞進自己的錢包里,與那張照片放在一起。

十年沒有提升,加上七年的離婚贍養費,這一小疊鈔票就是他的畢生積蓄。「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剛才說什麼了嗎?」出納員好奇地看著他。他剛才一定是把自己的念頭給嘟噥出來了。「沒有。謝謝你。」馬赫拎起手提箱,走到營業廳門外,攔了輛計程車,讓司機去韋爾德市場。

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做了兩件事。先打電話給科隆的漢莎航空公司總部,詢問他們的保安處頭子曼弗雷德——以前是一個刑警警官,和他熟識——檢查一下星期日和星期一往來於柏林和蘇黎世的所有航班,看看有沒有一個叫馬丁·路德的乘客。

「馬丁·路德?」曼弗雷德聽起來很困惑。「你還想查別的什麼人嗎?查理曼大帝?沃爾夫岡·馮·歌德?」「別開玩笑。這事很重要。」「很重要,當然。我知道。」曼弗雷德答應馬上去查有關信息。「聽著,如果你厭倦了跟在救護車後面的生活,我這裡永遠有你的位子。」「謝謝!也許吧!」

掛上電話之後,馬赫把那盆早已枯死的植物從文件櫃頂上拿了下來。他拔出那棵吊蘭,把鑰匙藏在土裡,把吊蘭塞回去,然後把花盆放回了原來的地方。

五分鐘後,曼弗雷德打來了電話。

阿圖爾·內貝的套間在四樓。秘書和副官辦公的外間鋪著奶油色的地毯,奶油色的牆壁,隱蔽式的射燈,黑色的皮沙發,不鏽鋼和玻璃茶几。六十年代最時髦的裝飾風格。牆上是托拉克雕塑作品的油畫:軀幹如赫克利斯一般強壯的男人將巨石推上山頂,慶祝帝國高速公路的誕生;女武神與「無知」、「布爾什維克主義」和「斯拉夫人」這三個惡魔戰鬥……托拉克教授的雕像以其大而無當的驚人尺度而贏得了不少笑話:「教授今天無法接待來訪者——他正在那匹馬的左耳朵上工作」。

內貝的副官奧托·貝克,一個臉蛋光滑的海德堡和牛津畢業生,抬頭看著走進辦公室的馬赫。「我要和全國總指揮先生談話。」「他現在誰也不見。」「他會見我的。」「他不會。」馬赫湊近貝克的臉,一拳捶在桌子上。「去問他。」他聽到內貝的女秘書在貝克身後問:「需要我去喊保安嗎?」「等一會兒,英格麗。」從牛津的黨衛軍行政管理學院畢業的傢伙,都喜歡裝出英國紳士那種遇事不驚的派頭。貝克慢條斯理地彈去制服袖子上一個看不見的斑點。「什麼名字?」「馬赫。」「啊,那個著名的馬赫!」貝克拿起電話。「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馬赫想見您,全國總指揮先生。」他看著馬赫的臉,點點頭。「好的。」貝克按下桌子裡面一個按鈕,電動門閂咔嗒一下打開。「五分鐘,馬赫。他和全國領袖先生有個會面。」

通往內間的大門是用實心橡木做的,厚達15厘米。裡面拉著百葉窗,外面的光線幾乎透不過來。巨大的辦公桌上亮著檯燈,內貝正俯身閱讀桌上的什麼文件。他戴著放大眼鏡,鏡片後面是一隻巨大的藍眼睛,像死魚一樣。他抬頭看看馬赫。「啊,誰來了啊?」內貝摘下放大鏡,「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馬赫。我猜,兩手空空?」「很不幸,是的。」

內貝點點頭。「我聽值班警官說,現在全帝國的警察局都關滿了拿不出證件的流浪老頭兒跟老酒鬼……足夠格洛布斯忙到聖誕節的了。」他向後一仰,舒服地靠到椅背上。「就我所知,路德這個老滑頭才不會急於露面呢。他肯定會找什麼地方躲幾天。這才是你的希望所在,馬赫。」「我求您一件事。」「說。」「我想出國。」

從內貝那老年人的軀體中爆發出一陣與其年齡不相襯的狂笑。他笑得前仰後合,用兩隻手捶著桌子:「你的材料已經夠詳細的了,馬赫,可是那裡面卻沒提到你有這麼好的幽默感。哈哈哈!太妙了!誰知道呢?大概你還是會活下來的。也許哪個集中營司令官願意把你當寵物養呢。」「我想去瑞士。」

「哈哈哈哈!」內貝抹去笑出來的眼淚,「當然!當然!那兒的風景特別引人入勝。」「我從漢莎航空那裡得到證實。路德在星期天下午飛到了蘇黎世,星期一晚上搭乘最後一班航班返回柏林。我相信他在那裡有一個銀行帳號。」內貝的大笑以一個噴嚏告終。「證據?」

馬赫把信封放到了內貝的桌子上。「我昨天晚上在施圖卡爾特的公寓里發現了這個。」內貝打開信封,仔細地讀著信紙上的文字。他抬起視線:「這裡面是不是還應該有一把鑰匙?」馬赫望著內貝身後的油畫。施穆茨勒的《農莊少女耕田歸來》,帕都瓦的《元首發表演講》。納粹正統派畫家創作出來的高級垃圾。

「啊,我懂了。」內貝又靠回椅背,用眼鏡腿敲著腮幫子。「如果我不讓你去,我就得不到那把鑰匙。當然,我可以省掉好多麻煩,直接把你扔給蓋世太保,他們能勸你把鑰匙交出來——而且很快。但是呢,那就意味著格洛布斯和海德里希,而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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