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

搭乘中央線地鐵就是——如同宣傳及文化教導部指出的那樣——追尋德國歷史足跡的一次旅行。柏林-戈滕蘭車站、比洛大街、諾倫多夫廣場、維滕貝格廣場、紐倫堡廣場、霍亨佐倫廣場……如雷貫耳的站名就像一串珍珠,把德國的歷史貫穿起來。 為了與其歷史意義相稱,這條線路仍然在使用戰前製造的車廂。保養得很好的木頭車廂,漆了一道又一道的紅色和黃色油漆。三代柏林人的屁股把木頭座椅磨得又光又亮。大多數乘客站著,抓著皮革拉環,隨著車廂的節奏晃來晃去。昏黃的電燈泡照著車廂內的標語,提醒乘客們保持警惕:「逃票者的得利是柏林人的損失!向當局通報任何不良舉動!」「他把座位讓給婦女或老兵了嗎?如果沒有,罰款25帝國馬克!」

馬赫在站台報攤上買了一份《柏林日報》,斜靠著車門,瀏覽報上的內容。肯尼迪和元首,元首和肯尼迪。都是這個。很顯然,帝國對這次結束美德冷戰的會談寄予了很大希望。這隻能意味著東方的戰事比任何老百姓所了解的都要糟糕。「在東方保持永久戰事將使我們成為一個有活力的種族,」元首曾經這樣說過,「使得我們的人民免受歐洲那種安逸享樂的腐蝕、從此變得軟弱。」

但是人民已經變得沉溺於安逸享樂了。否則的話,贏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還有什麼意義?他們有波蘭人為他們打理花園,有烏克蘭人為他們清掃大街,有法國廚子為他們烹調美食,有英國女僕為他們做家務。品嘗到和平帶來的安逸舒適後,他們對戰爭失去了胃口。在報紙的內頁里,用最小號的字體登出了布勒的訃告。他被說成是在「浴室事故」中死亡。

馬赫把報紙塞進衣袋,在比洛大街車站下了車。在車站外面,他能看到夏洛特的公寓。帘子後面有一個影子在快速移動。她在家。或者不如這麼說:有人在她家。看門的老太太不在她那把椅子上。他敲敲夏洛特的公寓門,沒人應答。他更用力地敲了敲。沒有反應。馬赫轉身離開,大步走下樓梯。走下一節台階後,他就止步,數到十,轉身,後背貼著牆,走一步停一步,躡手躡腳地回到夏洛特的公寓門旁。他拔出了手槍。

過了好幾分鐘。什麼地方有條狗在叫喚。汽車、火車和飛機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嬰兒啼哭,小鳥唧啾:不和諧的雜音。在公寓裡面,什麼人在走動。地板的嘎吱聲。門開了一條小縫。馬赫用肩膀猛地把門撞開。站在門後的人,不管他是誰,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撞得向後趔趄了好幾步。馬赫衝進公寓,從小小的門廊里把那個人推進起居室。一盞檯燈掉在了地上。他試圖用槍頂住那個男人,但是對方按住了他的胳膊。現在他被對方推著,步步後退。他的腿肚子撞到了一個茶几,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板上。盧格手槍從他手中飛了出去。

好吧。現在局勢顛倒過來了。確實滑稽。換一個場合,馬赫也許會哈哈大笑的。他對打架這種事從來就不是很在行。而現在——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兩手空空,腦袋對著壁爐,兩腿還在茶几上——就像一個懷孕的婦女在接受婦科檢查。

襲擊者仆倒在他身上,馬赫可以感覺到吹到他臉上的熱氣。襲擊者用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捂住馬赫的臉,另一隻手去掐他的喉嚨。馬赫既看不見,也沒法呼吸。他把腦袋扭來扭去,試圖咬那隻手。他向上揮拳,打到了襲擊者的腦袋,但是對方不為所動,繼續扼著馬赫的氣管。撲在他身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台冷酷無情的機器,正在試圖慢慢地把他碾碎。一根鋼鐵般的手指找到了一條動脈,然後用盡全力按了下去。馬赫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不斷襲來的黑暗壓過了疼痛的感覺。這麼說,走過了這麼遠的路,將在這裡終結了。

一下猛擊。那隻手鬆開了,縮了回去。馬赫慢慢掙扎著,試圖重新開始搏鬥。至少他可以作為觀眾觀看接下來的搏鬥。那個襲擊者的腦袋被一把金屬椅子砸中,滾到了一邊。他的眉毛上被砸開一道口子,血流了出來,流得滿臉都是。砰!又是一下猛擊。還是那把椅子。襲擊者舉起一支胳膊,試圖抵擋,同時用另一隻手抹去眼眶裡的血。他手腳並用地向門口爬去,後背上騎著一個憤怒的魔鬼——嘶嘶地叫,怒火中燒,箍住他的脖子,連踢帶咬,又撕又撓,還伸出爪子去摳他的眼睛,如同瘋了一般。這個倒霉的傢伙艱難地爬了起來,向門口挪去。在門邊,襲擊者把自己的後背——連同騎在他身上又踢又咬的那個傢伙——向門框用力撞去。一下,兩下,三下。直到這時,夏洛特·麥吉爾才鬆開那個襲擊者,讓他逃脫。

一陣一陣的疼痛。腦袋、腿肚子、肋骨、喉嚨……不時冒出來一陣抽痛,猶如五朔節時噼里啪啦的焰火。「你在哪兒學會打架的?」他們在廚房裡。他彎著腰,腦袋伸在洗碗池上方。她正在小心翼翼地幫他擦乾後腦勺上的血跡。「如果你家裡有三個弟弟,而你是唯一的一個女孩,那你就不得不學會打架。抓穩了。」

「可憐的弟弟們。啊!」馬赫的腦袋上傷口最多,血水從頭頂上流下來,在他眼前幾公分的地方滴滴答答地流到水槽里,讓他感到一陣眩暈。「在好萊塢電影里,我想,應當是由男人來救女孩。」

「好萊塢電影不過是一堆垃圾。」她拿來一條幹凈的毛巾。「這個傷口很深。你肯定不用去醫院嗎?」「不用。」「那個人還會回來嗎?」「不。至少現在不會回來。這應當是一起秘密行動。謝謝你。」他用那條毛巾捂住後腦勺上的傷口,站直了身子。這時候他感覺到一陣新的疼痛。在脊椎上。「一起秘密行動?你不認為他是一個普通的竊賊?」「不。他很專業。蓋世太保訓練出來的職業殺手。」

「我把他打敗了!」腎上腺素讓她的皮膚光澤閃亮,眼睛也閃閃發光。她身上唯一受傷的地方是肩膀上的瘀青。她比他記憶中的樣子更加動人。線條精巧的顴骨,小巧筆挺的鼻子,飽滿的嘴唇,大大的棕眼睛。她有一頭棕發,長度剛剛到達那潔白纖細的脖子。兩旁的頭髮收攏在耳後。

「如果他收到的命令是殺掉你,我想他能做到的。」「真的嗎?那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干?」突然間,她的聲音變得怒氣沖沖。「你是美國人。一個受到特別關照的物種。特別是在現在這個時候。」他看了一下毛巾。血已經止住了。「不要低估了你的敵人,小姐。」「不要低估了我!」她生氣地瞪了馬赫一眼,看上去楚楚動人。「要是我沒趕回來,他會殺了你。」他決定還是一言不發為妙。她現在的樣子就像是一點就著的火藥桶。

整個公寓被徹底地搜索過一遍。她的衣服都耷拉在抽屜邊上,桌子上和地上到處都是紙,行李箱都被打開了。不過,即使沒有人來亂翻一氣,馬赫想,這個公寓也未必見得多麼整潔。洗碗池裡有煙灰。卧室里堆著酒瓶子(大部分是空的)。從《紐約時報》和《時代》周刊上複印的文章(已經被她的德國搜索者劃成了一條一條的)胡亂地貼在牆上。搜索這間公寓的工作一定像夢魘一樣可怕。暗淡無力的黃昏光線從骯髒的窗帘後面照過來。每隔幾分鐘,有火車經過時,整個公寓的牆就要顫抖一陣。

「我猜這是你的?」她從椅子下面撿起那把盧格手槍,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著槍把。「對。謝謝。」他接過手槍,別回腰間。她有一種能夠讓別人覺得自己很蠢的天賦。「有什麼東西丟了嗎?」「大概沒有。」她掃了一眼這間雜亂的公寓。「就是有,我也沒法發現。」「昨天晚上我給你的……那件東西?」「哦,那個?在壁爐架上。」她的手指在上面摸索,眉頭皺了起來。「它應該是在這兒……」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當他再度睜眼時,發現她在吃吃地笑。「別害怕,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那東西就在我心臟旁邊。就跟情書一樣。」她轉過身去,解開襯衫扣子。當她轉回身來的時候,手裡拿著那個藍信封。他接過信,走到窗邊。信封摸起來暖暖的,還帶著她的體溫。

那個信封又窄又長,光滑而挺括,是用厚厚的亞麻紙製作的。外觀是淺藍色,由於年代久遠,上面有許多小小的棕色斑點,就像肝斑。這種高級的、手工製作的信封屬於另一個時代,早已消逝的戰前時代。信封上沒有姓名或地址。

信封裡面有一把小小的黃銅鑰匙,以及一封信,是與信封同樣的淺藍色亞麻紙,像卡片一樣厚。信紙的右上方用花體銅版字印著「Zaugg & Cie. Bankiers」。佐格銀行。地址是巴恩霍夫大街44號,蘇黎世。下面是打字機打出來的一行字,證明此信持有人是該銀行2402號賬戶的共同所有人之一。日期是1942年7月8日。下面是銀行總董赫爾曼·佐格的簽字。

馬赫把這封信看來看去。他一點也不納悶施圖卡爾特為什麼把這封信鎖在保險柜里。未經帝國銀行的批准,德國人在國外擁有賬戶屬於非法行為。對於違反這一規定的人,最高可以判處死刑。「我很擔心你。給你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接。」「我在做一些調查。」「調查?」她再度露齒一笑。

在馬赫的建議下,他們徒步向蒂爾加滕公園走去。如果柏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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