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電話亭里散發出一股尿液和香煙的味道。骯髒的地面上扔著一個用過的保險套。「快點啊,快點啊!」馬赫自言自語。他用一枚一馬克的硬幣敲打著電話亭的玻璃,一邊心急火燎地聽著電話另一頭的振鈴音。她沒有接電話。最後他把聽筒掛了回去。

自從昨天中午在綠林的野餐之後,差不多二十小時里,馬赫還沒有吃過什麼東西。街對面有家食品雜貨店。馬赫買了一瓶牛奶,和一條剛烤出來的鬆軟麵包,站在路邊匆匆吞下。多疑的店主在窗戶後面望著這幕奇怪的場景。馬赫知道自己看上去就像個逃犯——逃亡途中停下來胡亂找點食物,在大庭廣眾之下狼吞虎咽,然後繼續上路。牛奶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他用手擦凈。他的皮膚像砂紙一樣粗糙。

他又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是否被跟蹤。馬路這邊,一個穿制服的保姆推著一輛童車。對面,一個老太太走進電話亭。一個小孩向哈維爾湖方向走去,扛著他的玩具帆船。太平常了,太平常了……好公民馬赫咽下最後一滴牛奶,把空瓶子扔進了垃圾桶,然後在人行道邊上坐下。「你沒有目擊者。再也沒有了……」他對格洛布斯感到一陣巨大的憤怒。比這強烈的則是深深的內疚情緒。

蓋世太保一定在卷宗里看到了約斯特的陳述。他們會去黨衛軍學校核查,從而得知馬赫昨天下午來過這裡。這會在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引起一陣驚慌情緒。他對約斯特的拜訪實際上等於這個年輕人的死刑判決書。他太縱容自己的好奇心了,結果導致一個年輕人的無辜死亡。不。他不信格洛布斯會真的把約斯特送到東線。他太了解這個惡棍了。這個年輕人現在應該已經被殺死了,屍體冷凍在蓋世太保總部的地窖里,等著幾個月後作為「陣亡士兵」的屍體送還給他的家人。

而現在那個美國女孩也沒有接電話。他們對她做了什麼?

一輛軍用卡車從他身邊駛過。一個可怕的場景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夏洛特·麥吉爾被車碾過的屍體躺在陰溝里。「柏林市政當局對這起交通事故感到遺憾……肇事司機仍在搜尋當中……」馬赫覺得自己就像某種致命傳染病的帶菌者,給與他接觸過的人帶去死亡。他應當掛上一個牌子,寫上「此人危險,請勿靠近」。

一段段回憶在他頭腦中不斷閃現。

阿圖爾·內貝:「找到路德。在格洛布斯之前找到他……」

魯迪·哈爾德:「上星期幾個西波的高級偵探來檔案館,向我詢問你的情況……」

阿圖爾·內貝:「這裡是你妻子的報告。這是你兒子的報告……」

他沿著開滿蘋果花和櫻桃花的郊區街道走了半個小時。街道兩旁,樹籬和柵欄後面,是一棟一棟的獨立式住宅,兩層或者三層的小樓。衣著得體的中年男人,醫生、律師或者大學教授,每天早上把他們的大眾或者奧佩爾轎車從自家車庫裡開出來,妻子站在門邊揮手。達勒姆是柏林的一個中產階級郊區,幽靜、安逸而富足。幾輛校車從馬赫身邊經過,車裡坐滿了穿著兒童團褐色制服的小孩。所有的孩子都興高采烈。大概是去動物園春遊。

為了問路,馬赫攔下了一個大學生。看到馬赫的黑色制服,那個年輕人乖順地垂下頭。達勒姆有許多大學和研究所,馬赫看到許多年輕人——比如他面前的這位——留著違反官方規定的長髮,一直垂到衣領。一些年輕女生穿著牛仔褲——天知道她們是在哪裡買到的,把屁股綳得緊緊的。還有一些學生穿著皮夾克,騎著摩托車呼嘯過市。

由漢斯和索菲·朔爾兄妹創建的「白玫瑰」組織,這個四十年代被鎮壓的學生抵抗運動,在六十年代又死灰復燃,成為令蓋世太保頗為頭疼的十宗「叛逆罪」大案之一。 大學的牆上隨處可見這樣的塗鴉:「Ihr Geist lebt weiter」——「他們的精神永存」。「白玫瑰」運動的成員秘密集會,反對兵役制度,留長發,穿牛仔褲,收聽被禁止的西方流行音樂,私下閱讀被禁的書籍和雜誌。凡是被抓到的「白玫瑰」成員都要被判處重刑,關進集中營,或者至少也要送到東方前線服役。儘管大學當局負責任地和秘密警察聯手,全力鎮壓,但新的「白玫瑰」小組仍然在全國各所大學裡層出不窮,令蓋世太保頭疼不已。那個大學生一隻胳膊夾著書,用另一隻手含糊地給馬赫指了指方向,然後如釋重負地轉身離開了。

路德的房子離植物園很近,是一座19世紀的大宅,遠離街道,一條彎曲的白色砂石車道直通大門。大門對面停著一輛沒有標誌的灰色寶馬,車裡坐著兩個面無表情的男人。那輛車說明了一切。房子後面可能還有兩個監視者,還有至少一個人在周圍的街道上巡視。馬赫從寶馬旁邊走過,看到一個男人湊過去對他的同夥說了句什麼。什麼地方傳來了割草機的嗡嗡聲。青草的新鮮味道從車道上飄過來。這座佔地廣闊的大房子一定值很多錢。也許不如布勒的別墅那麼貴,不過應該也差不多。屋檐下面裝著鮮紅色的報警裝置。

他按了門鈴,察覺到門後有什麼人正在通過窺視口看著他。半分鐘後,厚實的大門打開了,門裡是一位英國女僕,頭戴白色軟帽,穿著黑裙子,上面圍著白圍裙。他把證件遞給她,她默默地接過來,然後又把門關上了。馬赫耐心地等著。過了幾分鐘,那女僕把大門打開,馬赫走了進去。女僕的鞋子在拋光的木地板上啪嗒啪嗒作響。他們穿過幽暗的門廳,走進更加幽暗的客廳。幾乎所有的窗帘都垂了下來。瀰漫著一股甜絲絲的古龍水味道。馬赫皺了皺鼻子。

瑪爾蒂·路德夫人坐在沙發上,手裡攥著一條手絹。她抬頭望著他——玻璃一樣的藍眼睛,上面布滿細小的血絲。「有什麼新消息?」「什麼也沒有,夫人。非常抱歉。但是希望您知道,我們已經採取了所有的必要措施來尋找您丈夫。」

這是事實,比你能想到的更接近事實,馬赫想。

她是一個正在快速失去風韻的女人,但是可以看得出來,她正在不屈不撓地與衰老的容貌戰鬥。不過,她採用的戰術並不是很明智:色澤不自然的金髮;做過拉皮手術的臉頰,化著濃妝,這兒一點粉,那兒一點膏;一件山東綢的洋裝,只系了一顆扣子——儘管她並不胖——露出部分奶油色的乳房,從尺寸上看,像是填充過的。從歲數上判斷,這個女人更像是路德的第三任妻子,而不是原配或者續弦。她身旁放著一本翻開的小說,封面朝上,馬赫看到了書名。《皇帝的舞會》,芭芭拉·卡特蘭 的浪漫愛情小說。

她把馬赫的證件還給他。「請坐下來好嗎?您看起來累壞了。甚至沒時間刮鬍子!咖啡?或者雪利酒?不?羅絲,給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拿咖啡來。哦,我自己要一點點雪利酒。一點點。」馬赫挑了把扶手椅坐下,把筆記本攤在膝蓋上,開始傾聽路德夫人悲哀的訴說。她丈夫?一個好人。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好人。從不發怒。哦,也許有時候會發脾氣,不過那是因為緊張。可憐的人!可憐的人!他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馬赫先生注意到了嗎?

她遞給他一張照片。在某個海濱勝地。也許是法國的藍色海岸,或者克里米亞。路德穿著一條可笑的短褲,皺著眉頭。他的眼睛被一副厚厚的太陽鏡所遮擋。

她繼續喋喋不休。一個像他丈夫那樣歲數的男人——對了,他們正準備在12月去西班牙度假,慶祝他的69歲生日。嗯,他們在馬略卡島有座房子。啊,馬丁是佛朗哥大元帥的朋友。他在西班牙認識許多有權有勢的朋友。哦,佛朗哥大元帥是個非常非常和藹可親的小個子男人。馬赫先生認識他嗎?不?嗯,總之,她不敢想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出門前總是告訴她什麼時候回來。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能和馬赫先生談論這些事真好,您真有同情心……當她交迭兩腿時,絲綢裙子發出了唰唰聲,露出了她的膝蓋。女僕把咖啡、奶罐和方糖放在馬赫面前,然後把雪利酒端到女主人那裡。路德夫人所說的「一點點」實際上是一整瓶,不過已經喝掉了三分之一。「您聽到他提過約瑟夫·布勒或者威廉·施圖卡爾特這兩個名字么?」

路德夫人皺眉思考,馬赫看到那個由粉底和胭脂做成的蛋糕上出現了一小條裂縫。「不,沒有……絕對沒聽說過。」「上星期五他出門了嗎?」「上星期五?我想想……是的,他早上出門了。」她小口啜飲著雪利酒。馬赫做著筆記。「他什麼時候告訴你他必須出差的?」「那天下午。他大概兩點鐘的時候回來,說發生了什麼事,必須在星期一去慕尼黑。他是星期天晚上坐飛機走的,在那邊住一晚上。」

「他沒有告訴你究竟是什麼事嗎?」「我丈夫是個很老派的人,你知道,那種外交部出來的官員。他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您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了。在他出發之前,看起來是什麼狀態?」「很煩躁,就像平時那樣。」她笑了笑,小姑娘的那種吃吃傻笑。「沒錯,不過顯得比平時更心不在焉。電視里的那些新聞令他沮喪。恐怖活動,東方的戰爭……我告訴他別去關注這些事,這對健康不好,但是他不聽我的……是啊,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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