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

德國刑事警察的總頭子是個上年紀的老人。他的名字是阿圖爾·內貝。他是一個傳奇。早在黨掌握權力之前,內貝就已經成為柏林刑事警察的頭頭了。那是在二十年代。他的頭顱很小,手上的皮膚因為年老而乾燥龜裂。1954年,為祝賀他的六十歲生日,帝國國會通過議案,在奧斯特蘭總督區贈送給他一宗巨大的地產,位於明斯克附近,佔地500多平方公里,包括4座村莊和2000多名白俄羅斯農奴——官方的叫法是「農業工人」。但是這個采邑的主人卻從來沒有到那裡巡視過一次。他和他卧床多年的妻子住在夏洛滕堡的一座大宅子里,到處是消毒水的味道和氧氣管的嘶嘶聲。一直有傳言說海德里希想幹掉他,把自己的人扶上帝國刑事警察總監的位子,但是卻不敢這麼做。

「Onkel Artur」——「阿圖爾大叔」,韋爾德市場的人都這麼稱呼他。這是個無所不知的老人。馬赫曾經遠遠地與內貝打過照面,但是從來沒有與他交談過。現在他坐在布勒的大鋼琴旁邊,用一隻發黃的手指彈奏著一個高音符。鋼琴沒有調音,在滿是灰塵的空氣中,聲音聽起來很不協調。

站在窗戶邊,背對著房間的,是奧迪洛·格洛布尼克。克雷布斯「喀」地併攏腳跟,舉起右臂:「希特勒萬歲!探員扎維爾·馬赫和馬克斯·耶格爾!」內貝繼續彈撥著鋼琴琴鍵。「啊哈!」格洛布斯轉過身來。「兩位大偵探!」

靠近了看,這傢伙像一頭身穿軍服的公牛。粗壯的脖子把衣領撐得緊緊的。他的兩隻大手攥成拳頭,垂在身旁。在他的左臉上有一道長長的暗紅色傷疤,從顴骨一直划到嘴角。這個男人渾身散發出暴力的氣息,危險的味道就像乾燥空氣中的靜電一樣環繞其周身。內貝彈一下琴鍵,他的臉就抽搐一下。在馬赫看來,他很想揍那個老頭一頓。但是沒有這個膽子。內貝的職務比他高。

「如果黨衛隊全國總指揮先生結束了他的個人獨奏會,」格洛布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內貝的手懸停在琴鍵上方。「為什麼這個人有一台貝希斯坦牌的鋼琴,卻不調音呢?」他轉過頭來看著馬赫。「為什麼他會那麼做?」「他的妻子彈奏鋼琴,先生。」馬赫彬彬有禮地回答。「她十年前就死了。」「哦,當然,當然。從那之後就沒人彈奏它了。可惜。」內貝把琴鍵蓋板蓋上,用手指輕輕畫著上面的灰塵。「好奇而已。」

「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格洛布斯打斷內貝的感慨,「今天早上我向黨衛隊全國領袖閣下彙報了一些事情。全國總指揮先生,如您所知,在他的命令下,我們才舉行這次會面。克雷布斯將解釋蓋世太保方面的立場。」馬赫飛快地和耶格爾交換了一下眼神。這麼說這件事現在已經一直上報到海德里希那裡了。

克雷布斯掏出一份剛打好的備忘錄,開始用精確而機械的、不帶感情的語調宣讀。「有關黨員約瑟夫·布勒同志死亡的報告在昨天、即四月十五日凌晨兩點十五分,由柏林刑事警察的夜班值班員用電傳打字機報告給蓋世太保總部。八點三十分,在考慮到黨員布勒同志的黨衛隊旅隊長榮譽軍銜後,將這一消息通知了黨衛隊全國領袖閣下本人。」

馬赫把兩手背在身後,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的肉中。耶格爾的脖子上,一條肌肉在神經質地跳動。「在布勒死亡時,蓋世太保已經完成了對他的一項特別調查。考慮到這一點,並考慮到布勒在波蘭總督區曾經擔任過的職位,此案被定為國家安全案件,整個調查行動被移交給蓋世太保。

「然而,由於在通訊聯絡的過程中出現某些故障,這個變動沒能及時通知給刑警探員扎維爾·馬赫。他非法進入了死者的住宅。」蓋世太保在調查布勒?馬赫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克雷布斯身上。

「下一個:黨員威廉·施圖卡爾特同志的死亡。

「根據蓋世太保的調查結果,施圖卡爾特與布勒在某起案件中有關聯。再一次將情況通報給全國領袖本人。調查再一次被移交給蓋世太保。而且,再一次,探員馬赫,這一次是在探員馬克斯·耶格爾的陪同下,非法進入死者的住宅自行調查。在4月16日00:12時,探員馬赫和耶格爾在施圖卡爾特的公寓內被本人親自逮捕。他們自願同意與我一同前往蓋世太保總部,向更高一級的有關部門澄清有關事實。簽字,卡爾·克雷布斯,二級突擊隊大隊長,秘密國家警察 我在今天早晨六點完成此備忘錄。」

克雷布斯疊上備忘錄,把它遞給刑警頭子。外面,鐵鍬在草坪上翻飛。內貝把那張紙塞進衣袋。「記錄方面到此為止。當然了,我們也會準備一份自己的報告的。現在,格洛布斯: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我們,我知道。」「海德里希想讓你親自去看。」「看什麼?」「你的人昨天在這兒進行小小探險時所遺漏的東西。請跟我來。」

它在地窖里。甚至如果當時馬赫砸開了鎖頭、走進地窖,他也懷疑自己是否能找到這個地方。在一堆堆雜亂堆放的破爛——天鵝絨布面綳裂的舊沙發、隨意亂放的木工工具、捲成一卷卷的污穢地毯——後面,是木板牆。有一面牆是假的。

「我們知道在找什麼,你瞧,」格洛布斯摩拳擦掌,用誇張的聲調說道,「先生們,我保證你們在整個一生中都沒見過這麼精彩的東西。」他伸手扳動牆上的一個生鏽掛鉤。整面牆咔嗒一聲從中間裂開了。

木牆後面是一間密室。當格洛布斯打開電燈開關時,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密室里堆滿了令人頭暈目眩的寶藏。這裡比教堂的聖器收藏室還琳琅滿目,比精工雕琢的珠寶盒還要繽紛奪目。油畫,到處都是年代久遠的油畫。天使、聖徒、身穿貂皮大氅的貴婦、佩帶寶劍的華服少年、浴榻上的裸女、拾穗的農婦、鮮花,景物,日出、暴雨、懸崖上的廟宇、白雲下的山丘、古羅馬的宮殿、威尼斯的運河……「這邊請。」格洛布斯做了個手勢。「全國領袖先生會感到嫉妒的。你們比他還要先目睹這些寶藏。」這個密室並不是很大。長寬各有四米,馬赫猜測。頭頂上有幾個蓋著擋板的開口,像是空調和除濕器的通風口。天花板上還裝著射燈,可以直接照到掛在牆上的每幅畫作。房間中央是一把老式的皮製轉椅,十九世紀的職員在賬房裡用的那種椅子。格洛布斯用一隻穿著長筒靴的腿踢了一下扶手,讓它滴溜溜地旋轉。

「想一想吧。那個老兔崽子。坐在這兒。大門緊閉。就像嫖客在妓院里一樣愜意。我們昨天下午發現了這裡。克雷布斯?」一直站在後面的克雷布斯走上前來。「今天早上從林茨的元首博物館派來了一位專家,正在趕往這裡的路上。昨天晚上,我們先請腓特烈皇帝博物館的布勞恩教授進行了初步評估。」

他翻閱著筆記本。「當場辨認出來的一些著名作品包括:拉斐爾的《年輕男子肖像》,倫勃朗的《年輕男子肖像》,魯本斯的《肩扛十字架的耶穌》,古阿爾迪 的《威尼斯宮殿》,貝洛托 的《克拉科夫郊外大街》。八幅卡納雷托 的作品。至少三十五幅丟勒和庫姆巴赫的版畫。一幅十六世紀的哥白林掛毯。至於其他作品的詳細情況,我們只能等藝術史專家到來之後才能得知。」

克雷布斯漫不經心、沒有感情地指點著他念到的那些作品,彷彿那些掛在牆上的不是價值連城的畫作,而是餐館裡的盤子。他的手指停頓到房間盡頭一座精美絕倫的教堂祭壇組雕上。「這是紐倫堡雕刻家維特·施托斯的作品,1477年由波蘭國王卡西米爾四世委託製作,花了十年的時間才完成。中央的浮雕畫面是聖母瑪麗亞安息,四周圍繞著十二使徒。上面是聖母聖天圖。兩旁的畫面是耶穌和瑪麗亞的生平,包括聖靈感孕、天使報喜、耶穌降生、三王來朝、耶穌復活和耶穌聖天。祭壇台階兩旁……」他指了指相關的部位,「則是耶穌的家族譜系。你們看到的是祭壇被拆散之後的組雕,原來的祭壇組雕高13米,打開之後寬11米。」

格洛布斯洋洋自得地轉向一言不發的刑警頭子,面帶誇耀地說:「克雷布斯二級突擊隊大隊長知道所有這些東西。他是我們最聰明的軍官之一。」「啊,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內貝面無表情。「非常非常有趣。那麼,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呢?」

克雷布斯再度上前解釋。「維特·施托斯祭壇組雕來自克拉科夫的聖母瑪麗亞大教堂。從那裡運走的時間是1939年11月……」格洛布斯打斷了他的話。「來自波蘭總督區。我們猜測其中大多數來自華沙和克拉科夫。在布勒經手的官方登記中,這些藝術品不是在波蘭戰役中損毀,就是丟失了。鬼才知道那頭豬一共從那裡撈了多少東西。想想吧,他得賣掉多少幅畫才能買得起這座房子!」

內貝探過身去,用手指輕輕觸碰著畫布。這是一幅宗教油畫。聖塞巴斯蒂安 被綁在一根柱子上,全身被羽箭射穿。由於畫作年代太久,表面的清漆已經破裂,就像乾裂的河床。但是清漆下面的色彩——紅色、金黃色、白色、紫色、藍色——依然鮮明。由於在教堂中陳列的年代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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