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灰色寶馬轎車向南開,駛入薩爾大街。兩旁是陷入沉睡的旅館和關門上鎖的商店。他們經過一座蜷伏在黑暗中的龐然大物,那是人種學和人類學博物館。轎車在這裡左轉,駛入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向蓋世太保總部駛去。如同第三帝國的其他東西一樣,公務車也嚴格按照等級來劃分。民警開的是一升引擎的奧佩爾和瓦爾特堡小汽車;在他們之上是刑警,可以配備1.3升的大眾轎車——這是戰前由費迪南·波爾舍博士設計的「人民轎車」的四門放大版本——或者斯柯達轎車;在這之上是蓋世太保,他們給手下配備的標準公務轎車是寶馬1800型轎車,配備大功率引擎,陰險的深灰色車身。

馬赫坐在后座上,旁邊是耶格爾。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排那個逮捕他們的傢伙。他是這次襲擊行動的指揮官。當他們被黨衛軍士兵從地下室押出來、帶到門廳時,這個惡棍給他們行了個舉手禮:「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卡爾·克雷布斯,蓋世太保。」當時他沒什麼印象。只是到現在,坐在寶馬轎車裡,仔細端詳,他才認出這個人來:在布勒的別墅,這傢伙當時和格洛布斯在一起。

這個人大約三十歲,一張有稜角的臉,看上去接受過高等教育。如果不是那身軍服的話,他可能被人當成任何人——律師、醫生、銀行經理、優生學家或者劊子手。他這個年齡的人都是從一個模具里培養出來的,人生軌跡也相同:參加希特勒兒童團、希特勒青年團;中學畢業後服役兩年,或者參加其他國家服務活動;進入大學,加入納粹黨;畢業,在某個地方獲得一個職業;結婚,加入「通過快樂獲得力量」……他們讀的是同樣的書,聽的是同樣的演說,喊的是同樣的口號,在冬賑活動中吃的是同樣的大鍋菜。他們是第三帝國這部大機器上的小零件,除了納粹黨之外不服從其他的任何最高權威,像大眾轎車一樣質量可靠、像大眾轎車一樣平淡無奇。

寶馬剛一停下來,克雷布斯就跳了下去,把后座車門打開。「這邊,先生們,請。」馬赫鑽出轎車,打量著這條大街。也許克雷布斯就像導遊一樣彬彬有禮,但他們後面十多米外的另一輛寶馬把這些人的態度暴露無遺。那輛車在他們之前就停下了,從裡面出來幾個身穿便衣的人,都帶著武器。自從馬赫和耶格爾在弗里茨·托特廣場的公寓里被蓋世太保以彬彬有禮的方式逮捕後,整個這樁事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進行。沒有手銬,沒有指著肚子的槍管,沒有宣讀逮捕令。只是給總部打了個電話,然後禮貌地請二位先生前往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以便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克雷布斯還客氣地請二人「暫時」交出武器。但是在客氣的語調後面,是蓋世太保那種陰森森的殺氣,這是再和藹的外表也掩飾不了的。

蓋世太保總部是一幢佔地甚廣的威廉皇帝時代建築,五層樓高,大門面向北方,永遠也照不見太陽。許多年以前,在魏瑪共和國時代,這裡是柏林藝術學校的校址。納粹黨上台後,先是逼學生在中庭里燒毀他們的現代藝術作品,然後由秘密警察接管了這座大樓。幾年前,大樓底層和一層那些高大的窗戶被裝上了防護網,以防恐怖分子往窗戶里扔炸彈——這事真的發生過。從外面望去,大樓裡面的燈光晦暗,彷彿被濃霧籠罩。

馬赫曾經偷偷為自己制訂了一條終生遵守的戒律:從不,從不穿過這座大樓的門檻。直到今天晚上為止,他一直遵守著這個戒律。三級台階之上,是大樓的門廳。再走上幾級台階,是一座大廳。大理石地面上鋪著紅色的地毯。門廳很高,如同教堂一樣,回蕩出各種聲音。午夜時分,這裡仍然是一片繁忙景象。事實上,黎明前的幾個小時是蓋世太保最忙碌的時間。如同忙碌的蜂巢一樣,從這座大樓的各個角落傳出各種聲音:電話鈴聲,皮靴聲,電傳打字機的噠噠聲,口哨,叫喊,談話……一個佩戴一級突擊隊大隊長官銜的大胖子從大廳里走過,揉著鼻子,不感興趣地掃了他們一眼。

他們沿著一條長長的走廊往前走,兩旁是萬字旗和納粹要員的大理石胸像:希姆萊、戈林、戈培爾、鮑曼、羅森堡、弗蘭克、賴伊、塞斯-英夸特……全都雕成古羅馬元老的風格。在他們後面,馬赫可以聽到那幾個便衣的腳步聲。他偷偷看了一眼耶格爾,只見他直瞪瞪地望著前方,咬緊牙關,腮幫子上的肌肉都繃緊了。

更多的樓梯。另一道走廊。地毯退場,塑料地氈取而代之。牆壁開始變得暗黑邋遢。馬赫猜測他們在大樓的深處,什麼地方的二層。「如果你們在這兒等一下的話,」克雷布斯打開一道上了年紀的木門,按了開關,日光燈管一根根地噗噗點亮。他站在門邊,讓他們進去。「咖啡?」「謝謝。」克雷布斯離開了。這裡就剩他們兩個人。在門關上的一霎那,馬赫看到門外站著兩個武裝警衛。

這個房間似乎曾經被蓋世太保用作某種「接待室」。房間中央是一面粗木桌子,一邊有一把椅子。靠牆擺放著另外六把椅子。一扇很小的窗戶,一面牆上掛著約瑟夫·維耶茨 的著名作品:萊因哈德·海德里希畫像。當然,是複製版,掛在塑料畫框中。地板上有一些很可疑的褐色圓點,呈噴濺狀分布,在馬赫看來,很像乾涸的血跡。

位於萊比錫廣場南邊的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是德意志帝國的黑暗心臟。它同勝利大道、大凱旋門和帝國人民大會堂一樣有名,但是卻沒有出現在任何柏林旅遊手冊里。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8號是原先的藝術學校,蓋世太保總部就設在這裡;9號是一座工字型的大樓,是海德里希的私人辦公室;最東邊,位於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和威廉大街交會處的,是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宮, SD(帝國保安部)的總部。一個複雜的地下通道網路將這三座大樓聯為一體。

耶格爾嘟囔了一句,一頭仰倒在椅子上。馬赫想不出來和他說什麼,只好選擇沉默。他向窗戶外面看去。南邊是弗里德里希·海寧花園,過去是公園,但是早已不對公眾開放。在夜色下,花園裡的池塘看上去像墨水池,灌木東一叢西一叢,就像特大號的刺蝟。枝條光禿禿的酸橙樹向天空伸出爪子。右邊遠處,是混凝土和玻璃的歐羅巴大廈——一些遊客總是把這座建築和歐洲議會大廈弄混。實際上這幢現代風格的立方體建築是20年代由猶太建築師門德爾松設計的。蓋世太保慷慨地允許保留這座位於他們鼻子底下的建築,作為這位猶太建築師「貧乏想像力的見證」。和遠處施佩爾的那些巨大公共建築比起來,這座大樓就像一個玩具魔方。

馬赫記得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帶皮利到這裡玩。歐羅巴大廈的樓頂有一個露天餐館。薑汁啤酒和果子奶油蛋糕,一個小小的草台班子在演奏——還能是什麼呢?——《風流寡婦》。上年紀的婦人戴著她們為周日出遊精心挑選的帽子,用乾癟的手指撥弄著骨瓷餐具。絕大多數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看黑色樹叢後面的那座邪惡建築。對於剩下的一小部分人來說,欣賞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8號和9號的建築風格,可以在膽戰心驚之餘給他們帶來一些刺激的快感,就像在監獄外面或者老虎籠子旁邊野餐一樣。在那幾座大樓的地下室里,蓋世太保在帝國內政部的授權下,可以採取一種被稱為「加大強度的審問方式」。具體的方法由衣著得體、坐在溫暖辦公室中的人起草,而且執行時總有醫生在場。幾周以前,在韋爾德市場曾經有過一場談話,有人打聽到了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最新的審問方式:把一根細細的導尿管插入受審者的尿道,然後猛地抽出來。

「連翩起舞,終日遊戲,忽然聽到『我愛你』……」馬赫搖了搖頭,捏著鼻樑,試圖理清頭緒,仔細想。他在屁股後面留下了一長串線索,其中任何一項都足以把蓋世太保引到施圖卡爾特的公寓。他要求調閱施圖卡爾特的檔案。他和菲貝斯討論過案情。他給路德家打過電話。他去找過夏洛特·麥吉爾。

他為那個美國女人感到擔心。甚至她逃離托特廣場,蓋世太保照樣也能在明天找到她。「例行調查,小姐……這個信封是什麼?……你怎麼得到它的?……講一下打開保險柜的那個人的相貌……」她很堅強,像女演員一樣自信,但是在他們的手裡,她甚至堅持不了五分鐘。

馬赫把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窗戶是密封的。從這裡到地面有十五米高。

他身後,門打開了。一個黑黝黝的男人端著兩杯咖啡走了進來。他只穿著襯衫,腋窩下有兩塊深色的汗漬。他把咖啡放在桌子上。耶格爾胳膊交叉,坐在椅子上,端詳著他的靴子。「還要等多長時間?」那男人小聲嘟囔了一句,他們倆都沒聽清楚。一小時?一晚上?一周?

門又關上了。耶格爾嘗了口咖啡,立刻皺眉咋舌:「豬尿。」他點了支雪茄,朝自己面前噴著煙圈。兩人大眼瞪小眼。過了一會兒,馬赫說:「你本來可以逃出去的。」「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別傻了。」

馬赫嘗了嘗咖啡,已經變涼了。日光燈忽明忽暗,嗡嗡作響,弄得他太陽穴發疼。這就是他們對待嫌疑犯的手法之一。把你丟在這裡,直到兩三點,睏乏不堪,身體最脆弱的時候,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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