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

在戈滕蘭車站附近,比洛大街自東向西橫穿柏林交通最繁忙的街區之一。這片街區長達一公里,那美國女人的住址就在這一帶。那棟公寓樓比馬赫想像的還要破敗不堪:五層高的磚樓,牆面上積滿了一個世紀以來從柏林-安哈爾特鐵路上飄過來的火車煤煙,其間還星星點點地點綴著白色的鳥屎。公寓大門前的馬路牙子上坐著個鬍子拉碴的酒鬼,腦袋左右扭動,挑釁地盯著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馬路對面是個高架地鐵車站。馬赫在路旁停車的時候,正好有一列地鐵進站,紅黃相間的車廂和藍白色的電火花為這片陷入黑黢黢暮色中的灰暗街區添上了幾抹色彩。

她的公寓在四樓。不在家。馬赫讀著釘在門上的英文字條:「亨利,我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愛。夏莉。」馬赫只認識少數英文單詞,但要看懂這個字條還沒問題。他拖著疲憊的腳步走下樓梯。波茨坦大街很長,兩邊有許多酒吧。

「我在找麥吉爾小姐,」在底樓,他對公寓看門人說,「知道我在哪兒能找到她嗎?」

見到銀黑色的黨衛隊軍服,看門人像合上電閘一樣立即精神起來,原先百無聊賴的神情變為熱切的巴結面孔。「她一個小時以前出門了,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她出去十五分鐘以後,一個年輕小夥子來找她。是個外國人,穿得很時髦,短頭髮。她午夜之前是不會回來的,這我可以向您保證,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

馬赫不禁想,這個長舌頭的老太太向蓋世太保彙報了多少關於她的房客們的情報呢?「她有沒有常去的酒吧?」「『黑妮』,就在拐角。那些死外國佬都去那兒。」

「您的觀察能力會為您贏得讚賞的,夫人。」

五分鐘後,當馬赫終於擺脫那個喋喋不休的女人時,他對「夏莉」的情況已經了解得足夠多了。他得知她的頭髮是深棕色的,剪了一頭齊耳短髮;知道她個子很小,很苗條;知道她出門時外面穿了一件藍色風衣,「還有高跟鞋,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對,高跟鞋,就像個妓女」;馬赫還知道了這個女人已經在這裡住了半年;知道她經常半夜才歸家,下午才外出;知道她拖欠了上個月的房租;那胖女人還想把他拖到垃圾桶旁邊,指給他看「那賤婦扔出來的酒瓶子,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不了,謝謝您了,夫人……不,她不是妓女,我不想對她立案偵查。沒有這個必要……不,我不想看她丟掉的酒瓶子。您已經幫了很多忙了……」

他開車右轉,駛上比洛大街,接著再次右轉,進入熱鬧非凡的波茨坦大街。黑妮酒吧就在左前方五十米遠。大大的招牌上,一個穿著皮圍裙、留著大鬍子的胖子正在快活地舉起一杯溢滿泡沫的黑啤酒。招牌下面是霓虹燈拼成的酒吧名字,有幾盞燈早就燒壞了,遠遠看去,店名變成了「HEI S」。

時候還早,酒吧里靜悄悄的,只有角落那裡坐著一桌人,正在用英語大聲交談。六個人,她是其中唯一的女人,一邊大笑,一邊用手指頭纏繞著旁邊一位年輕男子的頭髮。那男子也在大笑,忽然看見馬赫走過來,低聲向眾人說了句什麼話,笑聲全都停住了。這幾個人全都扭頭看著馬赫,他對自己的黨衛隊軍服和馬靴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感到很窘。

「麥吉爾小姐,你好。」馬赫彬彬有禮,彷彿一名英國紳士,沒有像典型身穿軍裝的德國人那樣「咔」的一下併攏腳跟,「我是扎維爾·馬赫,柏林刑事警察探員。」他把他的證件遞過去晃了晃,「能和您借一步說話嗎?」

她有一雙深色的大眼睛,在酒吧的昏暗燈光下閃閃發亮。「請便。」「私下談談,我是說。」「我和警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她湊到旁邊那位年輕男子的耳旁,同他耳語了幾句話,他們倆全都笑起來。馬赫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耐心地等著。過了一會兒,那男子站了起來。他穿著運動夾克,裡面的襯衫沒有扣扣子。他從襯衫胸袋裡抽出一張名片:「亨利·奈丁格爾。美國大使館二等秘書。很抱歉,馬赫先生,但是麥吉爾小姐說她已經把她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你們的警察了。」馬赫沒有搭理他。

那女人說:「如果你不願意走的話,為什麼不加入我們?這是《紐約時報》的霍華德·湯普森先生,」年紀最大的男子抬了下眼鏡,「這位是合眾國際社的布魯斯·法隆先生。彼得·肯特,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阿瑟·漢內斯,路透社。亨利,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我們正在喝一小杯,慶祝那件『大新聞』。來吧。美國人和黨衛隊——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啦,不是嗎?」

「小心點,夏莉。」使館的那個年輕男子小聲提醒說。「閉嘴,亨利。哦,天哪,要是這個人還不走的話,我就跟他一塊兒走。看這個……」她從桌子上拿起一張揉皺了的表格,把它塞到馬赫鼻子底下。「因為這堆亂七八糟的事兒,我收到了這個。我的簽證被提前註銷了,因為『未經許可便與德國公民進行密切交往』。我本來應該今天離開,幸虧我的同事跟宣傳部說情,才又延長了一個星期。看上去不錯,是不是?正好在『大新聞』之前把我攆走。」「這事很重要。」馬赫催促他。

她盯著他,表情很鎮定。大使館的傢伙把手放在她胳膊上。「你不必一定跟他走。」這句話看來幫她拿定了主意。「你住嘴好嗎,亨利?」她掙脫他的手,穿上了風衣。那個歲數最大的男人用英語說了什麼。「我知道,霍華德,別擔心。」在酒吧外面,她問:「我們去哪兒?」「我的汽車。」「然後呢?」「施圖卡爾特的公寓。」「有趣。」她個子真小。即使穿上高跟鞋,也比馬赫的肩膀矮几厘米。他幫她打開大眾轎車的車門。當她彎腰鑽進車內時,他可以聞到她口中的酒氣。還有煙味——美國香煙,不是德國的——還有香水。上等貨,他想。

在他們身後,大眾轎車的1300cc引擎發出嗡嗡的聲音。馬赫開得很小心,先是向西進入比洛大街,然後繞過柏林-戈滕蘭車站,向北駛入勝利大街。站前廣場上,「巴巴羅莎」戰役中繳獲的幾百門俄國大炮排列在兩旁,炮口向天,直指多雲昏暗的柏林夜空。首都的這一部分地區通常在晚上非常安靜。柏林人通常更喜歡去選帝侯大街兩旁的高級咖啡館,或者克羅伊茨貝格區那些下流放蕩的小酒吧。但是這天晚上,勝利大街上哪兒都是人——成群結夥,帶著敬畏的神情瞻仰著那些大炮、以及那些山一樣高的公共建築物,要不就是四處閑逛,瀏覽商店櫥窗。

「什麼樣的人會晚上出門跑到這兒看大炮呢?」她好奇地望著車窗外的人群。「遊客。十幾歲、二十來歲的小年輕。這種人在柏林有三百多萬。」把這個美國女人帶回施圖卡爾特的公寓是件非常冒險的事,特別是現在格洛布斯已經知道某個膽大包天的刑警在尋找路德。但是他需要親眼看一看那座公寓,核實一下那女人所講的事。他沒有行動計畫,對於在那所公寓里會找到什麼也一無所知。他想起元首說過的一句話:「我遵循天意為我指明的道路,就像它為一個夢遊者指出道路一樣」,不禁莞爾。

在他們前方,探照燈的筆直光柱打在帝國人民大會堂穹頂上空的金色納粹雄鷹身上,遠遠望去,那隻站在地球之上的巨鳥彷彿懸浮在空氣之中。在Welthauptstadt (世界首都)上空振翅待撲的一隻食肉猛禽。她看見了他的表情。「你在笑什麼?」「沒什麼。」他在歐洲議會大廈外面駕車右轉。聚光燈照射下,十二個歐盟成員國的旗幟在夜風中徐徐飄揚。中央是一面超大的德國國旗,足有其他國旗兩倍大。

「給我講講施圖卡爾特。你是怎麼認識他的?」「很難講。我父母認識他。我爸爸戰前在美國駐德大使館工作。他娶了一個德國人,一個女演員。她是我母親。莫妮卡·柯赫。可能你聽說過她?」「沒有,沒聽說過。」她的德語非常流暢,毫無瑕疵,一定是從童年就開始說這種語言。從母親那裡學的,一定是。

「啊,她聽到這個一定很難過。她總認為自己是戰前德國的一個大明星。不管怎麼說,他們倆都認識施圖卡爾特。不是很親密,但是認識。去年我來柏林時,他們給了我一份熟人名單,可以去拜訪探望。差不多一半已經死了。其餘大多數不願意和我見面。美國記者不是一個值得鼓勵的交往對象,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抽煙你介意嗎?」

「請便。施圖卡爾特是個什麼樣的人?」「非常討厭的糟老頭子。」黑暗中傳來打火機的火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一把摟過我,把手放在我的……呃……後面。當著公寓里那女人的面。那是聖誕節之前。從那之後我就一直離他遠遠的。上星期我收到紐約辦公室的一封電報,他們想做一個阿道夫·希特勒75歲生日的專題,想採訪一些過去就認識他的老傢伙。」

「然後你就給施圖卡爾特打電話了?」「對。」「然後預約星期天與他見面。然後等你到他那兒時,發現他已經死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幹嘛還要問我?」「我不知道,小姐。我不知道。這才是關鍵。」在這之後,他們一言不發,靜靜地開車。

弗里茨·托特廣場離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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