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

從郊區通往柏林的高速公路異常地安靜。城裡也沒有多少車。當馬赫回到韋爾德市場時終於知道了原因。大廳上方的公告板宣布下午四點半時將有重大的政府新聞宣布。工作人員都下樓集中,準備收看廣播。馬赫來得正是時候。

宣傳部早就發現,在人們下班前公布重大新聞的做法比其他方法好得多。由於人們都在工作崗位上,周圍全是熟人和陌生人,所以對公布的新聞只好全盤接受,沒有私下懷疑或思考的時間。而且,廣播時間是精心安排過的,這樣工人在聽過廣播之後可以早一點回家,4點50,比如說,而不是5點。這樣即使連起初反感這種做法的人也起碼可以從中沾到一些恩惠。威廉大街的宣傳部僱傭的心理學家比記者還要多。

刑警總部的人都集中到了大廳中。軍官和職員,打字員和司機,全都擠在一起。大廳四角,四台大型電視機已經全部打開,屏幕上是一幅帝國地圖,中央是一隻納粹老鷹。電視中播放著貝多芬的交響樂。接著是各種畫面:獵獵飄揚的鮮紅萬字旗;勝利大道上的閱兵;火箭升天;康拜因在東普魯士金黃的麥浪里收割;戴著褐領巾的金髮男女兒童;魯爾的工人煉出一爐鋼水;紅臉蛋的巴伐利亞農村少女在摘蘋果;大型遠洋郵輪徐徐下水……在過去,人們只能從「人民收音機」里聽到音樂,沒有畫面。每隔一會兒,屏幕上就出現一名男播音員:「德意志人!請準備收聽特別公告!」然後又是慶豐收式的畫面。

馬赫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標準程序了?1938年,他和同學們被從教室里領出來,收聽德國軍隊開入維也納的新聞。在昏暗的中學室內運動場里,他們的校長,一名一戰退伍老兵,淚流滿面,女老師們都在拿手帕擦著激動的淚水。

1939年。那時他在漢堡的家裡。和母親坐在客廳里。一個星期五的上午。11點。電台里直播了元首對國會的演說,德國軍隊已於清晨開始對波蘭採取行動:「……從現在起,我只是德意志帝國的第一名軍人。我又穿上了這身對我來說最為神聖、最為寶貴的軍服。在取得最後勝利以前我決不脫下這身軍服,要不就以身殉國……如果英國準備打一年,我們就打一年;如果英國想打兩年,我們就打兩年;如果英國想打三年,我們就打三年……Und wenn es erforderlich ist,will ich zehn Jahre kaempfen(如果有必要,我願意打它十年)!」如雷的掌聲。17歲的馬赫注意到他母親在哭。感到難為情,他把目光移向了別處。他望著父親身穿帝國海軍軍服的照片。感謝老天!終於打起來了。現在我可以像你一樣去打仗了。

下一次演說他是在海上收聽的。1943年4月,蘇聯投降!這全要歸功於元首在戰略方面的天才!頭一年夏天國防軍發動「藍色戰役」,奪佔了高加索和巴庫,斯大林的戰爭機器因為沒有石油而乾涸了。接著,克萊斯特率領四個強大的裝甲集團軍揮師北上。秋天,莫斯科淪陷。冬天,列寧格勒淪陷。講和。割讓烏拉爾山以西全部土地。1943年6月22日,夏至節那天,國防軍的120個師在柏林舉行了盛大的慶祝遊行,300萬市民全部出動。

接著是1944年。英國求和!這全要歸功於元首在反情報工作方面的天才!馬赫記得頭一年所有的潛艇都被召回大西洋沿岸各基地,安裝新型密碼機。整整一年裡只有14條船駛回英國。英倫三島大饑荒。餓死三十萬人。接著,利斯特元帥從高加索揮師南下,佔領土耳其和波斯,同隆美爾在巴勒斯坦會師。印度發生反英大暴亂。英國議會提出不信任案。丘吉爾下台,國王退位。德軍進駐倫敦。

1946年。10月3日。美國同意停戰!這全要歸功於元首在科學方面的天才!當年夏天,美國用原子彈擊敗了日本,但是元首向美國本土發射了一枚A10型洲際導彈,在紐約市上空凌空爆炸。在那之後,從戰略意義上來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就結束了,被美國集團和德國集團之間的冷戰所代替。只有在烏拉爾山的東方,由於殘存的蘇聯不斷派出遊擊隊襲擊新德意志帝國的領土,才導致德國重新對其發動「懲戒」戰役,最後變成20年來無休無止的邊境游擊戰。死亡、勝利、戰爭、報復。一次次新攻勢:秋明、阿克糾賓斯克、庫爾干、車裡雅賓斯克……但是戰爭結束之後還是有這樣的新聞廣播。1951年帝國元帥戈林的去世和他的國葬儀式,當時電視里播放了一整天哀樂;1962年希姆萊也得到了同樣的最高規格待遇。他出訪芬蘭時,座機在波羅的海上空1萬米處神秘爆炸。

「德意志人!請準備收聽特別公告!」

馬赫看看周圍的觀眾。他們都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有些人在喃喃交談。可能是同蘇聯的停戰。那些兒子、兄弟或丈夫在東方前線服役的人臉上露出了盼望的神情。他看見了耶格爾,在同VA1部(法律部)的一個女秘書開著玩笑。他看到馬赫在注意他,笑眯眯地擠了一下眼睛。

一陣急促的鼓點。電視畫面切換到一座建築的外景。播音員:「現在我們即將從外交部進行現場直播。」

畫面又換了。一隻雄鷹站在地球上,散發著光芒。站在這個布景前面的是外交部首席發言人德萊克斯勒。此公長著兩道濃密的黑眉毛,尖嘴猴腮,活像一隻大馬猴。馬赫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在一億多德國人裡面,難道戈培爾就找不出那麼一個長得比較不像罪犯的發言人嗎?

「女士們先生們,我受命向你們發布外交部的公報。」德萊克斯勒開始對外交部新聞中心的記者講話。他戴上眼鏡,把稿子平攤在念稿台上,然後開始說話。

「在愛好和平及世界安全的元首和大德意志帝國人民長期的善意要求下,在歐洲聯盟的支持和配合下,德意志帝國外交部,代表元首本人,向美利堅合眾國總統閣下發出正式邀請,邀請其對德意志帝國進行國事訪問。兩國元首將本著坦率和誠實精神進行會談,以實現德國和美國的最終和解。邀請已被接受。美國大使於今天上午通知外交部,肯尼迪總統將於九月在柏林與元首會晤。希特勒萬歲!德國萬歲!」

一陣鼓點。畫面再度切換到帝國地圖和納粹老鷹。電視里開始播放國歌。全體人員立正。馬赫可以想像得到此時德國各地的情景。在船塢和工廠里,在火車上和汽車上,在辦公室、學校和商店,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高唱《德意志高於一切》,歌聲直衝九霄:「Deutsd,Deutsd ueber Alles!Ueber Alles in der welt!」……馬赫的嘴唇也跟著一起動,但是沒有出聲。

「又是一堆操蛋的活兒,」耶格爾說。他的腳高高蹺在桌子上,吧嗒吧嗒地抽著一支雪茄。「誰要是說『元首日』就是保安工作的噩夢,那才是扯淡。肯尼迪來的時候,全城警察都得累個臭死,連想都不用想。」

馬赫笑著看他:「我想,馬克斯,你沒有認識到這件事的歷史性意義。」

「我操它的歷史性意義。我只想到我的睡眠。現在炸彈已經像炮仗一樣到處亂響了。看看這個。」

耶格爾把腿從桌子上挪下來,開始翻騰他面前的一堆卷宗。「你在哈維爾湖玩兒的時候,咱們這兒有人卻得埋頭幹活。」他翻出一個信封和一張打字報告。這是份PPD檔案——裡面放的是死者遺物。耶格爾從信封里抽出兩本護照,遞給馬赫。一本護照屬於一個黨衛軍軍官,保羅·哈恩;另一本是個年輕女性的,護照主人名字叫瑪格達·福斯。

「漂亮妞兒,是吧?」耶格爾說。「他們剛結婚。從斯潘道開車去坦珀爾霍夫。到地中海去度蜜月。男的開車。路過瑙訥大街,一輛卡車橫衝過來,把馬路擋住了。裡面跳出來幾個人,拿著槍。新郎慌了,改成倒檔。嘭!撞上了路燈。正在換一檔,砰!恐怖分子開槍了。一槍打中腦袋。嗝屁了。小瑪格達跳出車,準備逃跑。砰!又一槍。新娘也完蛋了。蜜月也完蛋了。什麼都完了。兩家子人還在斯潘道高高興興地給新人祝酒,吃吃喝喝呢。兩個小時以後才有人告訴他們。」

耶格爾用一塊臟手絹擤了擤鼻子。馬赫看著新娘護照上的照片。確實很漂亮。金髮,深藍色的眼睛。24歲。死得真可惜。「誰幹的?」他把護照遞迴去。

「波蘭人。」耶格爾一根根地豎起手指頭。「立陶宛人。烏克蘭人。捷克人。塞爾維亞人。高加索人。喬治亞人。俄國佬。紅軍。無政府主義者。誰知道呢?誰都有可能。那個倒霉死鬼把婚禮告示貼在了兵營的收發室,誰都能看到。蓋世太保逮了一個清潔工,一個廚子,正在弄口供。這些兵營的傭人都是外國人。今天下午他們都被帶走了。可憐鬼們。」他把護照塞回信封,然後扔到了抽屜里。「你今天混得怎麼樣?」

「來塊巧克力。」馬赫把那個瑞士巧克力盒子遞給耶格爾。小小的辦公室里傳來了叮叮咚咚的音樂聲。

「好吃。」

「關於這個,你知道些什麼?」

「關於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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