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半小時後,馬赫開著局裡的一輛大眾轎車駛上了哈維爾林蔭路。這條路沿著哈維爾湖蜿蜒前行,路面很高,有一道長長的斜坡通往水邊。有時,路那邊的樹叢會擋住湖面的景色。在四月陽光的照耀下,湖水反射著點點粼光。幾隻小帆船懶洋洋地漂在水面上,潔白的三角帆和蔚藍的天空形成鮮明的對比。

馬赫把車窗搖了下來,胳臂搭在車門上,讓冷冽而清新的空氣拍打他的臉和肩膀。路兩旁的森林一片生機昂然的綠色,越過它們,可以看見幾幢大別墅的紅褐色房頂。再過一個月,這條路就會被來湖濱度假、划船、野餐和曬日光浴的小汽車塞得滿滿的。但是今天這裡還是空蕩蕩的,除了他的車外,一輛車的影子都沒有。整條公路都是他的。

馬赫開過威廉皇帝塔的紅磚崗樓,路面開始向下,逐漸與湖面相平。十分鐘後,他來到了昨天早上發現屍體的地方。在風和日麗的天氣里,這地方看上去和昨天截然不同。藍天、白雲、綠樹、草坪、天鵝、湖水、沙灘,風景美得一如帝國旅遊部的漂亮銅版招貼畫。灰色的雲層早已消失,八公里長的哈維爾湖一直向北蜿蜒到斯潘道要塞。

馬赫下了車,沿著約斯特的路線走了一遍,從發現屍體的地點起,穿過樹林,向右急轉彎,然後繼續沿著湖邊,一直走到鮮紅色的電話亭。他又走了一遍。然後走了第三遍。對結果很滿意。他坐回車裡,朝天鵝島開去。

在天鵝島入口,一根紅白相間的欄杆擋住了馬路。一個警衛朝他走過來,穿著制服,肩上斜挎著一支衝鋒槍,手裡拿著一本活頁夾。馬赫把刑事警察的證件遞過去,警衛很仔細地看了半天,又看看馬赫的臉,然後把證件遞迴去,敬了個禮。「很好。謝謝您,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

「這兒的標準檢查程序是什麼樣的?」

「每輛車都要檢查。查看證件,問他們要去什麼地方。如果看上去可疑,我會給他們要拜訪的地方打電話,核實情況。有時我們會搜查車輛。這要看帝國部長先生當時是否在這裡。」

「你有登記記錄嗎?」

「是的。」

「拿來給我。我要查一下星期一晚上有沒有人拜訪約瑟夫·布勒博士。」

警衛把衝鋒槍挪到另一邊肩膀上,走回崗亭。馬赫可以看到他在翻閱一本厚厚的登記簿。

「沒有,先生。布勒博士星期一一整天都沒有訪客。」

「他離開這座島了嗎?」

「我們對本島居民沒有記錄,先生。只登記訪客。而且我們不檢查離開的車輛。只檢查開進來的。」

「是啊。」馬赫越過警衛,看著哈維爾湖。一群海鷗在湖面上飛來飛去,飛得很低,一邊飛一邊叫。一群遊艇停靠在天鵝島的碼頭上。他可以聽見風掠過它們桅杆時發出的尖嘯聲。

「島岸的情況怎麼樣?有人看守嗎?」

警衛點了點頭。「水上警察的巡邏艇每小時繞島巡邏一次。而且每座房子都有自己的看守。很嚴密。警衛,保安,警犬,警報器。足夠守衛一所『KZ』用的了。我們這個崗哨只是把那些探頭探腦的好奇者攔在島外。」

KZ,卡蔡特。念起來比其全稱「Korationslager」(集中營)簡潔得多。

島嶼深處傳來大馬力汽車引擎轟鳴的聲音,還有警報器嗚嗚作響。警衛看了看,對馬赫說:「對不起,先生。」然後他跑回崗亭旁,按下按鈕,欄杆慢慢地升了起來。警衛筆直地立正敬禮。

一支車隊從島上開出來,風馳電掣地從馬赫身旁高速駛過。開頭是一輛深灰色的寶馬轎車,車頂上裝著警燈。然後是一輛銀黑色相間的邁巴赫「大選帝侯」牌豪華轎車。馬赫注意到它那長長的流線型車身被壓得很低。一定是防彈的。邁巴赫之後又是一輛寶馬。

在車隊經過他的一霎那,馬赫看到了邁巴赫后座上的乘客。一個很漂亮的年輕女孩,演員,或者是個模特,一頭短短的金髮;在她旁邊,筆直地盯著前方的,是一個老年人,鷹勾鼻,髮際線向後退縮,露出了光光的腦門。任何德國人和歐洲人都不會認不出這個人。車隊消失在進城的方向。

「他老是這麼風風火火地趕路嗎?」

警衛露出會意的微笑。「是啊。帝國部長先生一向很趕時間。戈培爾夫人中午要回家用午餐。」

「啊,我說呢。」馬赫轉動鑰匙,發動了大眾轎車。「你知道布勒博士已經死了嗎?」

「不知道,先生。」警衛沒有流露出絲毫感興趣的跡象。「什麼時候的事?」

「星期一晚上。他被水流衝到了離這裡幾百米遠的地方。」

「我聽說他們發現了一具屍體。」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怎麼認識他,先生。他不經常出門。沒有訪客。從來不和人交談。不過這兒好多住戶都是這樣。」

「他的房子在哪邊?」

「你不會找不著的。就在島的東邊。有兩個尖塔。島上最大的房子之一。」

「謝謝。」

當他沿著車道往前開的時候,馬赫看了一下反光鏡。警衛站在那兒看著他開進去,過了一會兒又把衝鋒槍換了個肩膀,擤了下鼻子,回到了崗亭里。

天鵝島是個不大的地方,只有1公里長,半公里寬。一條單向車道順時針繞島一周,要到布勒的房子,馬赫不得不繞過四分之三個島。他開得很慢,每路過一所房子都要幾乎停下來,仔細查看一番。

這個地方以生活在哈維爾湖南邊的一群天鵝而得名,從上個世紀起就是上流社會的時髦居住區。島上的大部分房子也可以追溯到那個時代。差不多每所房子前面都有一塊寬闊的草坪,法國式窗戶,大露台,石欄杆,雕像,噴泉,長長的車道。馬赫知道,其中有一所房子是用杜伊勒里宮的建築部件裝飾的——在巴黎公社覆滅前夜,拿破崙三世的這座皇宮被社員放火燒毀。巴黎市政廳和盧浮宮也被公社社員放了火(幸好後者只燒掉了一部分側翼建築)。後來的法蘭西共和國政府沒有修復這座皇宮,而是把它拆除賣掉了——某個威廉皇帝時代的德國工業大亨買來了好些柱子、浮雕、門楣,用來裝飾自己的私人宮殿。像島上其他豪宅一樣,那座房子也顯得大而無當。透過大門的鐵欄杆,可以看見草坪上趴著一頭兇猛的羅特威勒犬。

馬赫知道島上一些房主的身份:戈培爾是這裡最顯要的住戶,還有其他幾個黨中央的高官;一個發動機製造業巨頭,戰後靠使用奴隸勞工發了大財;柏林最大的韋爾特海姆百貨公司的老闆,這家公司是他在30年前從其原來的猶太老闆手裡奪過來的;一個軍火製造商;在東方佔領區修建帝國高速公路的總承包人。馬赫一開始還有些疑惑,以布勒的職位和地位,怎麼能夠和這些非貴即富的鄰居為伍。這時他想起了哈爾德告訴他的故事:像羅馬皇帝一樣的豪華生活……「KP17,這裡是總部。KP17,請回答!」車內無線電響起了一名女話務員急切的聲音。馬赫伸手從儀錶板底下拿起話筒。

「這是KP17。請講。」

他已經開到了布勒的別墅門外。透過鑄鐵大門,他可以看見一條鋪著淺黃色沙石的車道,還有兩座尖塔,和警衛向他描述的一樣。

「你說過會有麻煩。現在麻煩來了。」從話筒里傳出的是耶格爾粗嘎的聲音。

「怎麼?」

「我十分鐘以前回到辦公室。有兩個蓋世太保在等你。『考慮到黨員布勒同志的特殊身份,哇啦哇啦哇啦,這個案子已經被列為與國家安全有關的案件』。」

馬赫使勁拍了一下方向盤。「操!」

「『所有的相關文件和資料都要交給保安警察。刑事警察正在從事的所有調查活動全部終止。該命令馬上生效。』」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這事正在發生。他們現在就坐在咱們的辦公室里。」

「你告訴他們我在哪裡了嗎?」

「當然沒有。我把他們丟在那兒,說我試著去找你。然後我就到調度室來了。」耶格爾壓低了音量。「聽著,扎維,別幹什麼逞英雄的傻事。他們這次很認真。蓋世太保隨時都有可能到天鵝島。」

馬赫盯著房子。它看上去靜悄悄的,彷彿被遺棄了一般。該死的蓋世太保。

他迅速拿定了主意。「我聽不清你在說什麼,馬克斯。很抱歉。話筒有些問題。我想可能是哪根線短路了。你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清。請你通知他們,等我回去之後檢修一下這輛車的無線電。完畢。」他把無線電關掉了。

馬赫繼續向前開了50米,然後沿著一條散步小道向右轉彎,把車停在天鵝島中央的茂密樹林中,小心地藏好,然後走了出來。他沒有多少時間了。

布勒家的院門是鎖著的。當然會是這樣。他踩著鐵門上的裝飾用雕花,爬到大門頂端,小心翼翼地讓屁股和大腿避開門頂上的金屬尖,然後翻了過去。

房子比他想像的還要大,一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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