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昨天那場糟糕的雨留下的最後痕迹已經幾乎從街上消失,太陽奇蹟般地出現了,清爽的金色清晨陽光灑在商店鋪面和陽台窗戶上。

浴室里,淋浴水管發出一陣共鳴,然後噴出一股冷水。馬赫用他父親留下來的老式剃鬚刀刮著臉。從半開的窗戶外傳來了城市清晨特有的聲音:第一趟有軌電車的噪音,遠處陶恩岑廣場的汽車發動機轟鳴,趕往維滕貝格廣場地鐵站的上班人群的腳步聲,送牛奶和早版報紙的三輪小卡車的卸貨聲,主婦們排隊購買第一批新出爐麵包時的交談和笑聲……早上7點的柏林常有的各種聲音。

他的黑色黨衛軍制服平攤著放在床上。這是象徵權力和權威的甲胄。褐襯衫,黑色皮紐扣。黑領帶。黑馬褲。黑色高腰皮靴,散發出一股皮革和鞋油的味道。

黑色束腰上衣,四個銀紐扣。領章上四個銀色的方塊。左臂是紅白黑三色納粹萬字袖章。右邊袖子,一個白金袖扣,上面用小粒鑽石拼出字母「K」,Kriminalpolizei(刑事警察)。

黑色的皮製武裝帶。黑色軍帽,上面是銀色的骷髏頭和納粹之鷹。黑色皮手套。

馬赫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一個黨衛軍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回瞪著他。他把公務手槍別在腰上。9毫米的盧格手槍。然後走出了房門。

「你不想再添點了?」

魯道夫·哈爾德望著馬赫那張挖苦的臉,一邊咧齒而笑,一邊從堆得滿滿的托盤裡端出威斯特法倫火腿、波蘭香腸、三個煮得很老的雞蛋、許多花色的乳酪,一大堆吐司麵包,一杯牛奶,一杯蒸餾咖啡,把它們攤在桌布上。「我想帝國中央保安總局提供的早餐通常不會這麼花色繁多」。

他們坐在多蘿西大街腓特烈·卡爾親王飯店的餐廳里。這座飯店坐落在韋爾德市場和哈爾德工作的帝國檔案館之間,雖然是一家面向平民遊客和出差商人的廉價旅館,但是早餐卻相當不錯。飯店入口處斜掛著一面歐盟旗幟:深藍色底上排成一圈的12顆金星。馬赫暗地裡猜想,貝克納先生,這家飯店的老闆,大概是從跳蚤市場上買了面舊旗,掛出來招徠外國遊客。不過這招看起來作用不大。每當有列車經過附近的高架橋駛進腓特烈大街火車站,飯店的牆就要隨之顫動。馬赫選中這裡,是因為衣著寒酸的住店客人和滿臉無聊的侍者不會有膽量去偷聽一位黨衛軍官員的談話,因此說話時不用壓低音量。馬赫可不敢在阿德隆或者凱撒霍夫飯店的餐廳里這麼做,因為誰都知道那些高級飯店的侍者是為秘密警察工作的。這一招果然管用,馬赫的黑色制服在他周圍製造了五六張空桌子的無人區。

「你就要了這麼點東西?」哈爾德驚訝地說,「咖啡?」他搖了搖頭。「黑咖啡,威士忌,煙。老兄,作為減肥食品,這可不怎麼樣。現在我想起來了,自從你和克拉拉離婚後,就沒見你正經吃過東西。」哈爾德磕破一個煮蛋,開始剝皮。

在我們所有這些人裡面,馬赫想,哈爾德是變化最少的一個。在慢慢變得豐厚的脂肪下面,在開始鬆弛的中年肌肉下面,依然能看見當年U-174號潛艇上的那個瘦長條少年的影子。哈爾德當時是發報員——一個很糟糕的蹩腳發報員,在威廉港潛艇學校完成急就章式的速成訓練,1942年分配到潛艇上。當時是德國潛艇損失的高峰時期,鄧尼茨急需新人手補充他的狼群。

那時的哈爾德戴著副眼鏡,一頭紅髮,還留了個美國式的鴨屁股髮型。在長年累月的海上生活中,其他艇員都蓄起了大鬍子,他卻只是在臉蛋和下巴上長出一叢叢桔紅色的毛,活像一隻發霉的貓。把他安排到潛艇部隊真是個可怕的錯誤,他笨手笨腳,連更換魚雷信管都不會幹,每次出海都是嚇得要死。但是他很受人歡迎。潛艇乘員都很迷信,而有人傳說魯迪·哈爾德會給他所在的潛艇帶來好運。所以他們都在照顧他,幫他遮蓋錯誤,每天都讓他在那狹小的鋪位上嘰嘰咕咕地多躺半個鐘頭。他成了U-174號的福神。

戰爭結束後,哈爾德——被自己竟然從戰爭中倖存這個事實所震驚——重返柏林大學,攻讀歷史專業。1958年,他開始參加帝國中央檔案館的官定版第二次世界大戰史編纂工作,將一塊塊歷史碎片拼湊成一張偉大的歷史圖畫。在那張畫中,他自己也出演了一個小小的、擔驚受怕的角色。1963年,《德國潛艇部隊:戰役和戰術,1939-46》出版了。現在哈爾德正在幫助編寫官方版的德國陸軍東線戰史。

「這就好像生產大眾轎車」,哈爾德咬了一口雞蛋,解釋他現在的工作:「我做輪胎,耶克爾做車門,施密特安裝引擎。」

「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寫完?」

「哦,永遠也寫不完,我想。史料多如瀚海。這就是個文字版的大凱旋門。每一次戰役,每一次戰鬥,每一次小規模衝突,每一發子彈,每一片雪花,每一個噴嚏。都得寫出來。有人甚至開始寫官方歷史的官方歷史。我么,我再干五年吧。」

「然後呢?」

哈爾德撣去領帶上的蛋黃碎渣。「在南方什麼大學裡找個職位,鄉下買間房子,跟老婆孩子住在一起。再寫一兩本書。我沒什麼雄心。歷史研究工作經常讓你意識到自己是個壽命有限的凡人。哦,說到這個……」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迭紙,擠擠眼睛:「來自帝國檔案館的致意。」

這是一本黨內要人名錄的複印件,四張護照那麼大的紙上,印著幾十個人的簡歷和頭像。布呂恩。布呂訥。布赫。還有布勒。

「《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人事指南》,1951年版」,哈爾德插話說。

「我知道這本書。」

「大部頭,是啊。」

哈維爾湖那具屍體就是布勒。沒錯。他正盯著馬赫,目光多疑,表情冰冷。這是一張官僚的面孔。律師的面孔,也許。一張你即使見過上千次也無法準確描述的面孔。機器式的面孔。

「上面寫道,」哈爾德說,「納粹黨早期骨幹之一,1922年入黨。是為漢斯·弗朗克工作的律師之一。後者是元首本人的律師。德國法律學院的常務主管。」

「國務秘書,波蘭總督區,1939年」馬赫讀道,「黨衛隊旅隊長。」旅隊長!老天!他開始做筆記。

「榮譽軍銜。」滿嘴食物的哈爾德解釋說,「我懷疑他是否開過槍。他是典型的公務人員。1939年弗朗克被派到波蘭當總督時一定帶了他的原班人馬。布勒是他的一員幹將。你一定得嘗嘗這火腿,味道真不錯。」

馬赫在匆匆抄寫。「他在東方待了多長時間?」

「12年,我想。我查了1952年的人名錄,沒有他的名字。所以他肯定是1951年退休的。」

馬赫停止書寫,用鋼筆輕輕敲打著牙齒。「我能離開幾分鐘嗎?」

大堂里有個公用電話亭。他要了刑警總部的總機,然後要求轉到自己的辦公室。

「耶格爾。」

「聽著,馬克斯,」馬赫重複了一遍從哈爾德那裡得到的情報。「名錄里提到了妻子。」他把抄寫下來的紙舉到眼前,「伊迪絲·圖拉爾德。你能找到她嗎?可以讓她辨認屍體。」

「她已經死了。」

「什麼?」

「她10年前就死啦。我查看了黨衛軍人事檔案。連得到榮譽軍銜的人也要列出直系親屬。布勒沒有孩子。不過我查到他有個姐姐。她是個寡婦,72歲。名字叫伊麗莎白·特林克爾。住在弗斯滕瓦爾德。」馬赫知道這個地方,一個小鎮,在柏林東南方,開車需要45分鐘。「當地警察正在帶她去停屍房。」

「我在那兒和你碰頭。」

「還有件事。布勒在天鵝島有幢房子。」

這就解釋了發現屍體的地點。「很好,馬克斯。」馬赫掛上電話,走回餐廳。

哈爾德已經吃完了早餐,見馬赫過來,扔下了手中的餐巾。「真不錯。現在我可以心滿意足地去整理克萊斯特第一裝甲集團軍的1500箱資料啦。」他開始剔牙,「我們應該經常見個面什麼的。艾爾莎經常問我『你什麼時候帶扎維來啊?』」他把身子往前傾了傾。「聽著,我那兒有個女的,人挺不錯的,現在正在巴伐利亞給《德意志少女聯盟:1935-1950》收集資料。丈夫去年在東線失蹤。可憐鬼。總之,你和她。怎麼樣?我們倆可以安排你們見面,比方說,下個星期?」

馬赫笑了笑。「你可真體貼啊。」

「這不是正確答案。」

「是啊。」馬赫輕輕拍打著複印卷宗。「我能留下這個嗎?」

哈爾德吃吃笑起來。「為什麼不能?」

「還有件事。」

「說吧。」

「總督區的國務秘書。這究竟是個什麼職位?」

哈爾德把兩隻手平放在桌子上,盯著肥厚手背上的金紅色汗毛。

「他和弗朗克掌握權力。絕對的、說一不二的權力。他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那個時期總督區的首要問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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