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

「今天真不順啊」,馬克斯·耶格爾把胳臂伸進外套。現在已經是晚上7點半了。「沒有失物上交報告。沒有人揀到衣服。我一直往回查到星期四,沒有發現你要找的東西。儘管案發時間早就超過了24小時,但是沒有一個人想念這老傢伙。你肯定他不是個流浪漢?」

馬赫搖了搖頭。「吃得太好了。流浪漢也不會有游泳褲。這是常識。」

「算了,」馬克斯抽了最後一口煙,然後把煙頭按滅。「今天晚上我要參加一個黨代會,『德意志母親:家庭陣線上的民族戰士』。」

像刑警部門的其他高級偵探一樣,耶格爾也有一個黨衛軍軍銜,二級突擊隊大隊長。不過,和馬赫不一樣,他是去年才入黨的。馬赫對此並不感到奇怪:非黨人士在任何單位里升到一定的位置,就會碰到所謂「玻璃屋頂」,要想再提升一步,只有入黨是唯一的解決途徑。

「漢內洛蕾也去嗎?」

「我老婆?德意志母親青銅榮譽勳章的獲得者?嘿嘿,她自然要去。」耶格爾看了看錶。「喝杯啤酒去怎麼樣?」

「今天算了。謝啦。我和你一起下樓。」

馬赫和耶格爾走下刑警總部大樓的大理石台階。出門之後,耶格爾就向左拐到酒吧林立的於伯瓦爾大街,馬赫則往右拐,朝施普雷河走去。他走得很快。雨已經停了,但是空氣仍然帶著潮濕味兒。他來到宮橋,巨大的霍亨佐倫王宮像一頭黑色的怪獸蹲伏在對面的博物館島上。戰前就聳立在那裡的青銅路燈照著黑色的鋪路石。施普雷河上的夜航駁船傳來一陣低沉的霧角聲,在河兩岸的高大石頭建築中回蕩。

耶格爾又拐了個彎,走上濱河路。他很喜歡撲面而來的冰涼潮濕空氣,這讓他想起待在海上的那些日子。一艘駁船正在向南航行,船首亮著一盞桔黃色的燈,船尾啪嗒啪嗒地攪起一團團浪花。遠處,柏林大教堂和古典藝術博物館仍舊燈火通明,除此之外,周圍一片寂靜,沒有汽車,沒有行人。城市彷彿在夜色中蒸發掉了。馬赫離開了河邊,穿過斯皮特爾市場大街,幾分鐘後走進了柏林市立殯儀館。

艾斯勒博士已經回家了。服務台後面傳來一個年輕女人氣喘吁吁的聲音:「哦,我愛你!我想懷上你的孩子!」殯儀館的值夜者,一個快要謝頂的中年男人,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桌子上的德律風根牌便攜電視上挪開,檢查了馬赫的證件,在登記簿上記下了來訪者的名字,從一大堆鑰匙里挑出一串,然後讓馬赫跟他進去。在他們身後,響起了Reichsrundfunk(帝國廣播公司)晚間黃金時檔肥皂劇的片頭曲。

滑動門後面是一條單調的走廊,看上去活像刑警總部大樓里它的幾十個孿生兄弟。馬赫和值班員乘著吱噶作響的老式運貨電梯來到了地下停屍間。在「禁止吸煙」的提示燈下,兩人同時點燃了手裡的香煙。經驗豐富的人都會這麼做。這倒不是為了遮掩屍體腐敗的味道——停屍間的溫度很低,屍體不會發出異味——而是為了遮擋刺鼻的防腐劑氣味。

「你想看那個老頭?早上8點多鐘送來的那個?」

「對。」

值班員拉開沉重的大門,寒氣撲面而來。兩人走進了冰庫一樣的停屍房,天花板上慘白的日光燈讓這個房間看上去顯得更冷。鋪著白瓷磚的地面向房間中央微微傾斜,房間中央是一條窄窄的排水槽。兩邊牆上有一個個不鏽鋼大抽屜,屍體都放在那裡面。值班員從牆上拿下一個活頁夾子,翻看著。

「這一個。」他把夾子夾在腋下,走向一個大抽屜,把它拉開。馬赫走了過去,拉開屍體上面覆蓋的白布單子。

「你可以離開了,我辦完事之後會喊你的。」馬赫頭也不抬,對值班員說道。

「不允許。有規定。」

「怕我損壞證據?請便吧。」

凍得硬邦邦的屍體看上去與白天大不一樣。一張多肉、堅硬的臉,一對小眼睛,一張看上去很冷酷的嘴。除了幾叢白髮外,屍體上幾乎沒有什麼體毛。鼻子很尖很挺,鼻樑兩邊有些凹陷。此人生前一定經常戴眼鏡。面孔本身沒什麼特點,但兩側腮幫子都有瘀傷。馬赫把手指插進死者嘴裡,只摸得到多肉的牙齦。此人肯定戴著假牙,一定是在遭到襲擊時被打飛了。

屍體肩膀很寬,看上去相當健壯。馬赫輕輕地把布單蓋了回去。他一向尊重屍體,選帝侯大街上的一些診所,其醫生對待病人的方式都不一定比馬赫更溫柔。

馬赫向凍得冰涼的手掌呵了呵氣,把手伸進外套的內衣袋,取出一個小錫盒和兩張潔白的硬紙卡片。他握住屍體冰涼的左手腕,將攥成拳頭的手指掰開,然後將每根指頭都沾了沾錫盒裡的油墨,在紙卡片上印下了指紋。效果不錯。他又取了右手的指紋,值班員在一旁全神貫注地看著這個過程。屍體那蒼白手指上的黑色污漬看上去很刺眼。「把它弄乾凈」,馬赫對值班員說。

刑事警察的總部大樓在韋爾德市場,不過那些處理日常事務的機構——審訊室、實驗室、檔案、警用武器庫、工作室、拘留所——卻集中在亞歷山大廣場的警察主管委員會大樓內。這座位於繁忙地鐵車站對面的古老普魯士要塞式建築是馬赫拜訪的下一個目的地。他從殯儀館一路走到那裡,只花了15分鐘。

「你想要什麼!?」

對馬赫大聲叫嚷的是奧托·柯特,指紋鑒定處的頭子。

「優先權,」馬赫心平氣和地對後者說,一邊從煙盒裡抽出又一支香煙。他很了解柯特,兩年前兩人一起破獲過蘭科維茨一個聲名狼籍的武裝搶劫團伙,他們作案時殺了一名警察。柯特因此升了一級,欠下了馬赫的人情。「我知道你這兒的工作一直排到了元首一百周歲誕辰,我也知道西波那幫傢伙壓你優先辦理那些恐怖分子和天知道什麼組織的案子。但是幫我這一次。」

柯特一屁股靠到椅子背上。在他身後的書架上,馬赫可以看見刑警頭子阿圖爾·內貝的犯罪學著作。內貝從1933年起就開始掌管第三帝國的刑事警察力量。「我瞧瞧你有哪些材料。」柯特讓步了。馬赫遞過去那兩張指紋卡片。

「男性。60歲左右。死亡一天。」

柯特摘下眼鏡,用手指揉著眼睛。「好吧。我先辦這個。」

「要多久?」

「明天早上才會知道。」柯特戴回眼鏡,「我不明白,你怎麼知道這個人——不管他是誰——肯定會有犯罪記錄呢?」

馬赫也不知道,不過他不敢向柯特承認這一點。「相信我吧。」他說。

馬赫在半夜11點才回到他的公寓。老式的電梯已經停運,因此他只好沿著鋪有破舊棕色地毯的樓梯走上樓回家。羊毛氈地毯上一股股捲心菜、糟青魚和煎肥肉的氣味。當他路過二樓時,聽見一對年輕夫婦在吵架,他們就住在他的樓下。

「你怎麼能那麼說?」

「你就是一事無成!一事無成!」

傳來了咣當一聲摔門的聲音,還有嬰兒的啼哭。一戶人家調大了電視音量表示抗議。每晚都有這樣的公寓奏鳴曲。很久以前,這座位於蒂爾加騰南邊的公寓樓一度屬於典雅的居住區,住戶都是律師、醫生一類人物,現在卻每況愈下。

馬赫爬到三樓,打開了自己的房門。房間里很冷。暖氣又壞了。這套公寓有五個房間:一個起居室,有相當豪華的栗木護牆板和高高的天花板,都是很不錯的戰前老手藝;一間卧室,一間浴室,一個小廚房,還有一個空房間,裡面堆放著幾年婚姻積澱下來的東西,好多箱子一直沒有拆包。

這套房子比戰後按標準化圖紙大量興建的那種44平方米一套的Volkswohnung(人民公寓)大很多。馬赫搬來之前,這裡住的是空軍一位少將的遺孀。這個老太太從戰爭時期就住在這裡,公寓在她手中逐漸變得陳舊衰破。她後來搬到了西班牙的馬略卡。

在搬進來後的第二個周末,馬赫重新裝修了卧室。他撕下原來的壁紙時,在其後面發現一張很老的照片。那是一張全家合影,因為日期太久已經變得棕黃。照片上的字表明那是1929年由柏林一家照相館拍攝的。一家人站在照相館的森林布景板前面。一個黑髮婦女看著她手中的嬰兒,她丈夫驕傲地站在她身後,胳臂搭在妻子的肩膀上,旁邊還站著一個滿臉笑容的小男孩。馬赫此後一直把這張照片擺在壁爐架上。

那個男孩的歲數和皮利差不多,如今也該是馬赫這般歲數了。

他們是誰?為什麼把照片藏在壁紙後面?那個小男孩後來怎麼樣了?如果參軍的話有沒有活過戰爭?好幾年裡,這些好奇的念頭一直縈繞在馬赫心中。然而韋爾德市場那邊繁重的工作使得他無暇去調查自己的這宗小小神秘案子。直到去年聖誕節,由於某種他說不上來的原因——也許是隨著又一個生日即將來臨而引起的焦慮,他開始著手調查照片的來龍去脈。

市政檔案顯示,他這套公寓在1928年到1942年曾經屬於一位叫雅各布·魏斯的房主。但是警察部門沒有關於這個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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