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

刑警總部在柏林的另一邊,老皇宮西邊的韋爾德市場大街(Werderscher-Markt),離哈維爾湖大約25分鐘車程。馬赫需要約斯特做份筆錄,答應隨後把他送回學校。屍體裝上救護車後,湖邊的這一小群人就散開了。馬赫開著他那輛四門大眾,加入了柏林的早高峰車流。

又是一個消沉暗淡的柏林清晨。潮氣打在臉上,又濕又冷,像針扎。在波茨坦大街上,車輪濺出的泥水逼得為數不多的行人貼著人行道的最裡邊行走。從車窗里看出去,馬赫覺得自己像在一座盲人城市裡,人們在摸索著走路去上班。

馬赫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像某種事故:開始時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接著就是突如其來的某件事,之後就是一個永遠改變的世界。雖然沒有什麼比一具從哈維爾湖裡撈上來的死屍更尋常的事了。差不多每兩個月一次:破產商人,失意情郎,溺水兒童;意外事故,自殺,謀殺;絕望者,沮喪者,還有瘋子。

今天早上的電話是6:15響的。當時他正在安斯巴赫大街的公寓里。沒有睡覺,而是睜眼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雨聲。幾個月以來,他的睡眠一直很差。

「馬赫?哈維爾湖那邊發現一具屍體。」打電話的是克勞斯,刑警總部的夜班官員。「去看看。」

馬赫說他不感興趣。

「你感興趣也好,沒興趣也好,甭說這個。」

「我不感興趣,因為我現在不當班。上星期我加了一星期的班。還有上上星期。」還有再上一個星期,也許應該告訴他。「今天我不去上班。找別人吧。」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接著是克勞斯的聲音。「你真走運。我看了上星期的值勤記錄。你接著睡吧。哦,」對方吃吃竊笑起來,「或者接著做別的什麼事。」

狂風夾雜著雨點打在窗戶上。發現屍體後有固定的一套程序:病理學家,攝影師和偵探必須立刻趕到現場。偵探們有個輪值表,放在刑警總部里。

「今天誰當班?」

「耶格爾。」

馬克斯·耶格爾。馬赫和他共用一個辦公室。馬赫想起這個同事在潘考區的那套小公寓,他的老婆和四個女兒:早餐時間是這家人相聚的唯一時刻。馬赫離了婚,因此自由得多。有時候他會在下午去看兒子。不過,如果他不出現場,那麼整個早晨和上午都將坐在家裡無所事事。

「哦,別折磨他了。我去吧。」

這是差不多兩個小時以前的事。馬赫從後視鏡里看了看悶悶不樂的乘客。約斯特縮在后座上,瞪著窗外的灰色雨天和灰色城市。

汽車穿過了南北軸心大街,即將駛入菩提樹下大街。在勃蘭登堡門前,一個騎摩托的警察比著手勢攔下了車流。勃蘭登堡門那邊,在巴黎廣場的中央,一支身穿棕色制服的衝鋒隊樂隊正在吹吹打打。大眾的車窗都關著,因此只能模糊地聽到大鼓和鑔的聲音。藝術學院大樓外有那麼幾十個人在駐足觀看。

每年的這個時候,要穿越柏林的大街而不碰上這類排演,都是非常困難的事。在6天的時間裡,帝國各地的演出團體都要雲集柏林,以慶賀一年一度的「元首日」,也就是阿道夫·希特勒的生日。

大眾車的雨刷隨著鼓點來回擺動,彷彿樂隊的指揮。

「現在我們看到了最後的證據,」馬赫小聲地念叨著,「在軍樂面前,德國人會變瘋的。」他回頭看了看約斯特,後者報以慘淡的一笑。

一聲高音鐃鈸宣告曲子結束。樂隊指揮轉過來向觀眾們鞠了一躬,在他身後,那些衝鋒隊員扛著大號小號,半走半跑地奔向他們的巴士。人群走光了之後,巡警吹了聲哨子,用戴白手套的手示意車輛可以繼續前進。

根據一道野蠻的政府法令,菩提樹下大街的那些美麗椴樹在1936年以「迎接奧運」的名義都被砍光了。作為替代品,戈培爾下令在路旁樹起十米高的石柱,每根柱子上面都聳立著一隻帝國的金鷹。整條大街看起來就像一片印第安紅人的叢葬地,上面戳著無數根圖騰柱。

馬赫在腓特烈大街路口右轉,幾分鐘後就到了韋爾德市場的刑警總部。這是一座第二帝國時代建造的六層官僚大樓,巨大,醜陋。十年以來,馬赫差不多每周要來這裡七天。像他前妻抱怨的那樣,他對這裡比自己的家還熟悉。

走過黨衛隊崗哨和笨重的旋轉門,在大門裡邊,有一塊告示板,標出今天的反恐警戒等級。一共有四個等級,綠、藍、黑、紅。今天,像往年這個時候一樣,是最高的紅色警戒。

馬赫向傳達室門衛出示了自己的證件,並替約斯特登記。今天比往常都要繁忙。元首日之前的一個星期都是這樣。大堂里,女秘書抱著文件盒穿梭來往,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篤直響。空氣里有一股橡膠雨衣和地板上光蠟的味道。穿綠制服的民警和穿黑制服的刑警在小聲討論案件。在大堂的遠端,人群的頭頂上,有兩座胸像:萊因哈德·海德里希,黨衛隊和帝國中央保安總局的雙重頭子,正用那冰藍色的眼睛冷酷地盯著對面的元首塑像。馬赫拉開電梯門,把約斯特拽了進去。

海德里希手下的保安力量分為三個部分。最底層是奧波,普通警察。他們負責的是日常調解、酗酒鬥毆、夫妻吵架、交通違章、還有救人滅火這類普通案子。他們還負責高速公路、火車站和機場的安全保衛工作,給超速駕駛的司機開罰單,偶爾也負責從湖裡撈屍體什麼的。

在這個結構的最頂層是「西波」(Sipo),這是Sicherheitspolizei的縮寫,意為保安警察。這個部門是由過去的國家秘密警察,也就是蓋世太保,和黨的情報保安機關——SD(保安處)合併而成的。他們的總部在西南邊的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負責處理恐怖主義、顛覆、間諜、不同政見者、以及其他「高度危害國家安全」的案子。他們在每座工廠和學校、每家醫院和教堂、每座城市、每個村莊和每條街道都安有眼線。湖裡的屍體不會驚動他們,除非死者是恐怖分子或者叛國者。

在這兩個階層中間的什麼地方,是被稱為「克里波」(Kripo)的刑警。確切地說,是帝國中央保安總局第五部。他們負責刑事案件,從搶劫銀行到人身傷害,從強姦到跨種族通婚。調查一具湖裡的屍體——他們是誰,怎麼到那兒去的——是刑警的生意。

電梯在三樓停下。門廊上淡綠色的霓虹燈名牌照著綠色的地氈,再襯上綠色的牆壁,整條走廊看起來像個很久沒清洗的魚缸。這裡也有一股地板蠟的味道,不過還夾雜著實驗室試劑和香煙的氣味。二十扇毛玻璃門沿走廊一字排開。這裡便是刑警們的辦公室。有些門半開著,裡面傳出打字機的劈啪聲,或是電話鈴聲。

「同國家社會主義敵人的無休止戰爭的神經指揮中樞」馬赫說。這是最近某期黨報《人民觀察家》上的原話。見約斯特仍然沒有反應,馬赫補充了一句:「一個笑話。」

「對不起?」

「算了。」

他推開一扇門,扭亮電燈。他的辦公室看上去像一個黑沉沉的碗櫥,一間牢房。一扇很小的窗戶面對刑警大樓空洞洞的內院,窗外的景色是水泥地和磚牆。一面牆被打造成書架。皮面精裝書,法醫手冊,一本杜登大字典,一本大地圖集,柏林街道指南,電話簿,一大堆貼上標籤的案卷盒子:「布勞恩」,「洪特」,「斯塔克」,「扎德克」,彷彿被官僚主義再度埋葬的遇害者墓碑。另一面牆擺著四個柜子,其中一個頂上擱了盆弔蘭,兩年前由一個對扎維爾·馬赫懷有某種希望的中年女秘書擺上去的,由於老不澆水,早已枯死。除了窗前並排擺的兩張桌子和椅子外,這些就是全部的傢具了。其中一張桌子是馬克斯·耶格爾的。

馬赫把大衣掛在門旁的一根釘子上。他能不穿制服就盡量不穿,今天的借口是外面的大雨。灰褲子,海軍發的藍毛衣。他把耶格爾的椅子推給約斯特。「坐。咖啡?」

「好的,謝謝」

走廊里有台咖啡機,很稀罕的美國貨。「瞧瞧他媽的這些照片。嘿,真帶勁兒!」馬赫身後走廊上,從某間房間里傳出菲貝斯的聲音。他是VB3——性犯罪部的探員。「她家女傭拍的。真他媽清楚,每根毛兒都看見。這丫頭應該上咱們這兒來上班。」

咖啡機里彈出一個塑料杯。某個大官的老婆,他想。還有來自總督區的某個波蘭園丁。大多數案子里,這些小夥子都是波蘭人,年輕,英俊,多愁善感,帶點波蘭人的那種貴族氣。然後是某個落寞的官太太,丈夫在遙遠的烏拉爾前線、或者某個金髮小妞兒的愛巢里,忽視了對自己妻子的義務。看樣子,他們似乎是被某個心懷醋意、要不就是極端忠於當局的女傭給告發了。根據1935年的種族法令,這是非常嚴重的罪行。人民法院將展開聽證會。然後就是殺雞儆猴的審訊。那女人,拉文斯布呂克的兩年徒刑。她丈夫,降職和訓斥。至於那波蘭人,要在薩克森豪森關上25年,如果幸運的話。不過更有可能是後腦勺吃顆槍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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