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一直不能從喪子的悲傷中抽離,她幾乎夜不能寐。
陸應欽見她情緒不好,偶爾會帶她出去轉轉。可是現在的程端五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有時候在路上、在公園裡,她看見與冬天年齡相仿的孩子,她都會神思恍惚,忍不住把別人家的孩子抱回家。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看著四處找孩子的家長身心俱疲的樣子,程端五總會無比動容,她只是在那一刻才會清醒。
如果她也像這些孩子的父母一樣,只要努力地尋找,永遠不放棄地尋找,她是不是能把她的寶貝冬天給找回來呢?
她忍不住總是這樣問陸應欽。陸應欽沒辦法回答她,他只是沉默著在一旁抽煙。那樣無聲的姿態,無疑是在向程端五宣布死刑。
難受,太難受,有太多太多東西,是她根本不能承受的。
也許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更容易讓她想起悲傷的緣故,她近來總是有意無意地逃避面對陸應欽。
她在房子里整理花草,學著書冊織毛衣,看著晦澀難懂的專業書籍,努力讓自己很累很累,可是她還是很難入睡,她每次入睡,夢裡都是她的寶貝那麼懂事地問她:「媽媽,來世我還做你的孩子好不好?」
她努力地想要抓住什麼,可是她什麼也抓不住。
許是發現了程端五的刻意逃避,陸應欽終於不能再任由她繼續頹唐下去。
他直面地捉住了正要逃回房間的程端五。力氣很大,大到程端五怎麼都掙不開。程端五執拗地扭過頭去不看他。努力逃避他嚴肅的眼神。
陸應欽皺著眉頭說:「程端五,你到底要這樣到什麼時候?」
程端五不說話,也不肯看他。他忍不住聲音大了一些:「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你把這一頁翻過去?冬天沒了我們都很難過,可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懲罰自己。冬天不會希望他的媽媽像這樣?想想孩子多麼堅強,你這個做媽媽的不如自己的孩子,你像話嗎?」
到死都不願讓程端五看到他離開那一刻,不想讓她太難過的孩子。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麼乖這麼懂事的孩子了。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那麼堅強的孩子。
「我沒有他堅強,我沒辦法堅強,如果堅強他就會回來,我一定可以堅強的。」
陸應欽眼神里滿是擔憂,他用力地掰過程端五的臉,她敵不過他的力氣,被迫與他對視。帶著滿臉的眼淚和濃到化不開的悲傷絕望。
陸應欽呆了一下,程端五趁機甩開了他的鉗制,用力抹掉眼淚,直視著陸應欽的眼睛說:「既然你不想讓我逃避下去,那我們一起面對。」
看著程端五決絕的表情,陸應欽突然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他突然很想逃開。
只是還不等他逃開,程端五已經堅定地說出了口:「陸應欽,回國的時候你說過,我想離開的時候你不會攔我,現在我想離開了,希望你信守諾言。」
陸應欽突然心口一窒,臉色變得慘白,他的心像熊熊燃燒的火焰突然被人潑了一盆涼水一樣,成為一片狼藉的灰燼,他說:「為什麼一定要離開?你能去哪裡?程端五,我可以忍受你的任何任性,前提是在我看得見的範圍內。」
程端五凄然地搖搖頭,無力地說:「去哪裡都無所謂,離開這裡就好。陸應欽,你不是我,你不能知道我心裡有多苦。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堅強的女人!我甚至什麼都不是,我就是這個世界最差勁的女人,所以你放了我吧,讓我走遠一些,在這裡的每一天我都覺得自己沒辦法呼吸……」
「難過就出國散心,想去哪裡都可以。程端五,你是個成年人,這樣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是……」程端五緊咬著嘴唇,眼淚不期然就漫溢出來,她的瞳仁都似乎帶了水色,惹人生憐,「問題解決不了啊,陸應欽,不要太瞧得起我,我這輩子已經毀了,命運對我太不公了,而我,已經沒有力氣抗爭了……」
陸應欽一時無話,可他拳頭去握得緊緊的。他一直呼風喚雨地活著,卻無法改變一個女人悲慘的人生。而這個女人一切悲慘的來源,是來自他。他覺得歉疚,難受,卻只能固執地說:「端五,再給一點時間,給自己,也給我。我會慢慢讓你忘了這一切。」
程端五哽咽著搖頭:「不可能忘,心都被挖掉了,這疼要怎麼忘?」
陸應欽急切地想要留住他,卻又想不出任何辦法。任何的語言都顯得蒼白而無力。他抱緊了潸然哭泣的程端五,緊緊地將她箍在懷裡,他想離她更近,離她的心更近。
程端五抽泣著,幾乎哀求:「陸應欽,放了我吧!就這一次,依我一次,也不枉我愛你一場。」
程端五哭得脫力,最後體力不支地休克了。而她再次醒來,已經身在陸應欽的城郊別墅。這裡是陸應欽和程端五都沒有辦法面對的地方。回國以來,陸應欽一直把她安排在新購置的別墅里。他們都不曾提及過過去的住處,彼此都害怕著。
其實,他們都是膽小的人。
她睡的還是她以前住的房間,出國前因為慌忙,落在桌上的口紅都還在。一切都和離開前一摸一樣。可她的心,卻早隨著一波又一波的打擊千瘡百孔,潰爛破碎。
她知道和陸應欽談判失敗了,所以她不得已選擇了絕食以表決心。她身子虛弱,再絕食完全就是雪上加霜。陸應欽聞訊趕回來,兩個人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程端五已經許久沒有和陸應欽吵過架。她一天一夜沒進食,沒說幾句就氣喘吁吁。整個人就要倒下。陸應欽氣極,語帶惱怒,從知道她自虐絕食開始整個人就無法抑制的惱怒。他已經努力剋制,但是在看到她理直氣壯的傷害自己時還是忍不住爆發。他很粗暴地斥罵,幾乎完全否決她的想法。
在他允許的範圍內,她可以任意作,但她不能離開他。她必須知道底限。
程端五氣喘吁吁地扶著床沿喘息。也許真是麻木了。陸應欽拿再重的話說她她也感覺不到痛。她此刻只想離開,離開這一切的痛苦,找個天高海闊的地方苟延殘喘過完自己這輩子就可以了。
她再也不想強迫自己堅強,不想強迫自己面對。她需要一場徹底的逃離。
就在她還沒想好下面該說什麼時,身後突然傳來陸應欽妥協的聲音。
「去吃飯。別再折騰自己。以後,想去哪裡去哪裡,我不管你。」說完,陸應欽摔門離去。
「……」程端五又一次抗爭勝利,可她沒有一點贏的快感,她很累,順勢就坐在床上休息。
她晚飯吃得不多,太久沒有進食她胃口極差,好幾次差點把好不容易咽下的飯菜吐出來。後來照顧她的阿姨不忍,給她煮了粥,她勉強吃完就去睡了。
那天睡得還算踏實,她以為自己終於解脫了,帶著一切的罪孽離開,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她就不用忍受夜夜噩夢,夜夜驚恐到天亮的日子了。
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陸應欽竟然再次食言。一早收拾了簡單行裝的程端五拎著包剛一下樓就看見了等候已久的關義。以及,整齊站在兩側的新面孔「保鏢」。
程端五怒極,質問關義:「這是什麼意思?」
關義還是萬年不變的謙遜表情:「這是陸先生的意思。他說如果程小姐有意見就隨我去一趟公司。」
「我憑什麼?」程端五皺眉:「我不去什麼公司,我和他說好了,他說放我走!」
「抱歉,我沒有接到這樣的指令。相反陸先生叫我請了八個保鏢來負責您的安全問題。」
程端五冷笑,嗤道:「安全?到底是負責囚禁還是負責我的安全!你們自己心裡最清楚!」
良久,關義都沒有再和她打工作腔,而是語重心長地勸誡:「端五,你既知道,又何必再問呢?」
「不!關義!我很憤怒!他騙了我!」
「那你就跟我去見他,他自會給你解釋。」
「我不,我要離開這裡!我誰也不見!我要離開!我快被這裡逼瘋了!」
「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
程端五最後還是妥協隨關義走了。不過是去一趟他公司而已,竟同行了三輛車,前後夾著。他是鐵了心要囚禁她了。這和他昨天的承諾是完全相悖的。
程端五冷笑著看著這一切,沉默不發。
到達目的地,關義為她打開車門。她沒有動,只冷冷瞧了他一眼,說道:「關義,別不相信報應。看到我的下場了嗎?」
關義苦笑:「我只是個打工的。」
「世界上的工作千千萬,為什麼一定要跟著他助紂為虐。」
關義攤手:「在找到更好的之前,我珍惜眼前的一切。」他頓了頓又說:「這句話不僅適用於工作,我想,用在感情的事上也是不錯的。」
程端五眉頭一蹙,冷斥:「少給我說教!」
她頭也不回地進了大廈,一路暢通無阻地到達陸應欽的辦公室。她心中滿腔的怒火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