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

無月的夜晚,城市裡燈火流光的明亮彩光投射到屋子裡。窗子大開,夜風撩起窗紗,流光隨著窗紗的撩起明明滅滅。程端五站在窗前,雙手環胸,她靜靜地看著窗外被燈火點燃的城市,熱鬧非,即便到了夜晚彷彿也在持續狂歡,不同於沉靜東方的盎然活力。明明是極其熱烈的氛圍,程端午卻覺得異常寂寥。

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已經近一年的時間。可是一切的一切卻彷彿還是發生在昨夜。所有痛苦的夢魘總在深夜到訪,不斷地糾纏著程端五。

那次幾乎驚動全城的大事故在發生一天後被奇異地封鎖了一切消息。只有偶爾在網路上被人提及時引來一片唏噓。

程端五的決心只有那麼一瞬間而已。她與陸應欽的結局只剩下如此慘烈的一種。於是她頭也不回地如此選擇。連人帶車與陸應欽一同沉入深海。海水的侵入是一個不緩不急的過程,一寸一寸,逐漸將車廂里填滿,程端五整個人浸在海水裡,漂浮在車廂里。有那麼一刻,程端五覺得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放鬆了,那是死亡帶給她的蠱惑。在活得那麼累的時候,死亡也變得異常誘人。在令人窒息的咸腥海水裡,程端五平靜異常,彷彿是真的解脫了。

冰涼的海水沒入頭頂,無孔不入的從各個地方進入她的身體,連皮膚紋理都彷彿被漲得滿滿的。程端五無法呼吸,可她身體的每一處都覺得順暢,覺得所有的一切有了歸屬。

她與陸應欽。到底是誰也不欠誰了。

就在她放棄了一切生機,緩緩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感覺有人奮力地在強大的壓強下捶碎了被她從裡面鎖死的車門。在那樣混沌的情境下,她甚至都沒有看清是誰,只覺得身體變得輕盈,幾乎毫無重量,有人鎖住她的下腋,將她從充斥著海水的車廂里拽了出來。滿心滿眼的海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迷茫了她的意識,肺里的空氣一寸一寸地被消耗,胸口窒悶得生疼。

她覺得睏倦,漸漸失了力氣,就在她要撒手睡去的那一刻,她感覺到唇上有冰涼而柔軟的觸覺,有極其稀薄的空氣一點一點被渡進她的肺里,極端的睏倦得到丁點的緩解。

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她用力地撐大了眼睛,海水酸澀了她的雙眼,可是她還是看清了努力渡給她氧氣的人——陸應欽。

那也許是這麼多年來,程端五和陸應欽之間最最平靜的狀態。沒有仇恨,沒有爭吵,也沒有永無休止的折磨。陸應欽努力地護著她,他不想她死了。

那一刻,程端五早已乾涸的淚腺突然有了濕潤的感覺。

足矣,不妨她愛他一場。至少在這樣的時候,他沒有逃開她,即便知道她想讓他死,他還是來救她。

這樣,真的夠了。

如果還有下輩子,希望他們都能做個普通的人,在這個人潮洶湧的世界忙忙碌碌,擦身而過。

不論愛或者不愛,她,再也不想和陸應欽有任何牽扯。

程端五在撞向陸應欽的時候就沒有想過還能活出來。可惜造化弄人,在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入眼的是哭紅了雙眼的稚子,和已入耄耋的老頭。

看著程端五虛弱地睜開眼睛,一直沉浸在深刻害怕與悲傷的孩子哇哇便大哭了起來,哭得聲嘶力竭。程端五麻痹的心臟終於開始一點一點復甦,沒頂的歉疚讓程端五也跟著哭。她手上沒有力氣,卻還努力把孩子抱入懷裡。

許久沒有說話,一開口竟是啞然得幾乎沒有聲音:「好孩子,別哭,別哭。」

「媽媽,媽媽,媽媽……」此刻,他彷彿不會說話了,不斷抽噎,不斷地喚著程端五,每一聲都牽動著程端五的心肺,程端五覺得每一寸都扯得疼。一貫伶俐的孩子比之同齡的孩子早熟,他一直堅強得叫程端五心疼。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真的狠心捨棄孩子。可是回想自己瘋狂的舉動,她竟是悔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囂。

「媽媽……為什麼你又不要冬天了……」冬天睜大一雙不諳世事的眼睛,明明是委屈至極的聲音,卻沒有埋怨,只是難過,只是難捨。

「對不起。」苦澀的眼淚划過乾澀的嘴角,刺痛了嘴唇上開裂的傷口,程端五卻感覺不到痛,似乎一切的痛苦都比不得孩子眼淚的重量。

她是如何的瘋狂?如何的不負責任?她輕率地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最後卻準備狠心拋下他一個人?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她收緊了手上的力道,眼淚模糊了視線,她不斷道歉,卻覺得怎麼都不夠。

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孩子哭得昏睡過去,程端五心疼地抱著,任誰都不允靠近。

一直站在一旁沒有說話的老人終是開口,他負手而立,默然轉身,背對著程端五,口氣中不無責怪:「現在捨不得孩子?早幹什麼去了?」

他冷冷哼了一聲,「和那丫頭一個樣,自私,只想著自己,從來不曾想想別人該怎麼辦。」

程端五知道他口中的「丫頭」是自己的母親歐斂月,本能地反駁:「我不是……」可是後面卻說不下去。她該如何辯駁呢?作為母親,她的罪孽萬死不辭。

歐漢文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如果不是我覺得不對勁,派人悄悄跟去,你怕是早死幾萬遍了。你怎麼能這麼沒腦子?就算是報仇,也是該殺了那男人啊?怎麼自己去送死?!」

程端五低垂著頭,眉間竟是灰敗之色,「如果我活著,如果我還帶著冬天,總有一天,他會找到我,繼而找到孩子,兩個人目標總比一個人要大。我不想,不想在讓我的孩子活在他的禁錮之下。」

歐漢文緊皺著眉頭,冷冷地瞪視著程端五,那樣銳利的目光,幾乎讓程端五心理所有陰暗的想法都無所遁形。

「何必為自己找借口?被所謂仇恨沖昏的蠢貨。你要把你的責任甩給誰?一個連自己的命都不要的人,誰會幫你照顧兒子?報復?你到底是為了報復還是想解脫自己?我想你自己心裡最清楚。」

「我……」程端五獃獃看著歐漢文,竟然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不用和我解釋什麼,我不想聽。」歐漢文一步一步走近,居高臨下地看著程端五:「你也夠幸運,傷得不重,醒得早。等你身體好一點,帶著你兒子滾到國外去。自會有人護你周全。」

「外公……」程端五不知道該說什麼,心底的情緒極其複雜。

「我連女兒都沒有,哪來的外孫女?」

「那……歐老先生,謝謝您……」

「不用謝我,要謝就謝老天,饒你不死,讓你逃過一劫,趁那男人比你傷得重,還沒醒,你快些走。」

程端五答應,片刻後又不安地問:「我走了,您怎麼辦?他一定不會放過您。」

歐漢文冷笑:「憑他?」他眉宇間充滿篤定:「我既然讓你走,自然不會有任何問題。你還是操心你自己吧。」

時間如梭,距離那場近乎瘋狂的事故已經一年有餘。可是那場事故還是給每一個人都帶來了深重的陰影。比如冬天,整整半年他都寸步不離地跟著程端五,即便是夜裡他也強撐著不睡,害怕程端五會再次消失不見。

孩子的做法總是不懂轉圜與遮掩。正因為這是他的本能反應,才讓程端五感到心酸不已。

高中畢業便沒有再接觸書本的程端五帶著孩子在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生活。前面的半年他們都活在恐懼之中。語言不通,一切都陌生得讓人害怕。母子倆一直相依取暖,尤其是那場事故後,孩子變得異常的敏感,稍微一點點的變故都會讓他變得脆弱,不堪一擊。一切的一切都讓程端五感到窒息和不適。

半年平靜的生活後,程端五開始能用簡單的英語和鄰居溝通。也漸漸融入了這樣的生活。

過去,她的視線一直一直都太過窄小。全世界六十億人,只要有心躲藏,任憑他陸應欽通天的本事,也難以一朝一夕尋得。如果她早些想通這些道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深夜,噩夢驚醒,程端五爬起來站在窗邊吹風,讓疲憊又沉重的腦袋得到疏解。

天空被繁華的城市點亮,即便沒有星星,也仿若白晝。

夢裡的一切似乎還在昨夜,卻也清清楚楚地遠去。程端五明白一切,卻還是被回憶桎梏。她輕輕嘆息,無限唏噓地想起了曾看過的一句話: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既然無緣,何須誓言。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距離那場幾乎要了陸應欽性命的事故已逾一年。不論是陸應欽自己,還是陸應欽身邊的人,都默契地從不提及那件事。

陸應欽修養了整整半年才康復,原本就缺了一指的左手落下嚴重殘疾,幾乎不能發力,任何重物都完全無法提起。

對於那次事故,幾乎每一秒的發展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像電影的講解,細緻到每一幀的動作。

電話里引擎高速運轉的聲音劃破耳膜,他質問程端五:「你到底在幹嘛!你在哪裡!」

電話里沒有回答,已然掛斷。可那高速運轉的引擎聲音卻沒有從耳畔消失,反而越來越近。他幾乎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