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可能愛上你了

程端五一直忍著不去看,可她最終還是忍不住。冬天稚嫩的質問像無數只手緊緊握住她的心臟,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以為自己足夠心狠了,這麼久她不問不想努力剋制,讓自己能自暴自棄心安理得;她以為自己足夠心狠了,這麼久她拚命催眠自己,讓自己冷血冷情無欲無求。

可是還是不行。陸應欽帶著她越來越靠近這幢房子,她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孩子,便再也無法像說得那樣坦然。

她幾乎被自責包圍絞殺,強烈的責任感在她身體里流竄。她覺得自己快要被各式情緒逼瘋了。

眼淚無法控制的簌簌滑落,她像個偏執的瘋子,此刻深刻噬骨的思念操控了她全部的意識。她顫抖著摸索著,將冬天抓到懷裡。

她緊緊地貼著冬天的臉,孩子皮膚柔軟的觸覺讓她的心都要絞碎了。

「媽媽沒有不要你。」程端五無力地解釋著。

「媽媽……」冬天委屈地往程端五懷裡鑽,孩子白皙的小手緊緊地抱著程端五的脖頸,他用盡了自己最大的力氣,幾乎是帶著點蠻勁的執拗,小臉不斷在程端五的臉頰上摩擦,「媽媽,別不要我,以後我會聽話的,別不要我好不好?」

程端五心酸極了,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孩子的哀求,只能緊緊地抱著冬天,哭得幾乎聲嘶力竭。

這是自從冬天生下來,母子兩人最長的一次分離。程端五曾經說過,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她幾乎不知道該怎麼捱過每一次的苦難。冬天這孩子跟著她吃了不少苦頭。最苦最苦的時候,程端五買不起任何貴的東西,只有每天給他蒸個雞蛋。小小的搪瓷碗,雞蛋打散摻水放在電飯煲里和米飯一起蒸,蒸出來的雞蛋里倒點香油,這就是冬天的加餐。孩子饞,聞著香味就滿足得不得了,伸長了脖子,彷彿那碗雞蛋是什麼人間美味一樣。

冬天一直懂事得讓人心疼,他從來不會找她鬧。有時候孩子調皮,她氣極了也會動手打他。孩子倔,挨了打也不懂哭,咬著牙強撐的小模樣也不知是像誰。他從來不會記仇,程端五打了她,只睡一晚上他就都忘了。第二天還是黏糊著叫著「媽媽」「媽媽」跟著她……

這麼聽話的孩子,程端五自己都不知道當初她是怎麼狠下心來放棄。

她以為這輩子該是不能再見自己的孩子了,她也反覆告訴自己,既然選擇了讓他過好日子,把這孩子徹底忘了,就是對他前程最好的輔助。他的孩子不需要她這樣沒用的媽媽,他只需要最好的教育,良好的物質環境。這一切,她都給不起。給不起,所以她放棄。

陸應欽是個殘忍的儈子手,硬生生把她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撕裂,鮮血淋漓。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脆弱,可是這一刻,孩子一聲聲呼喚把她擊垮了,她再也沒有和陸應欽抗爭下去的鬥志。

「好孩子,媽不會不要你……不會……」她輸了,她輸給了殘酷的現實,她活得騎虎難下,她捨不得自己的孩子,她又想苟延殘喘地繼續活下去了。

她又向陸應欽妥協了,她自己想狠狠地搧自己幾巴掌才好。

夜裡,她擁著冬天入眠,孩子太久沒有和她一起睡,貪婪得手腳並用把她纏得緊緊的,生怕一睡著她就跑了。冬天大概也哭累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卻還強撐著不睡。長長的眼睫毛不停抖動。

程端五心疼,摸了摸冬天的腦袋,柔聲說:「怎麼還不睡?」

冬天眨巴著眼睛,撅著小嘴:「媽媽先睡,我怕睡著了媽媽就不見了。」

程端五心頭一酸,皺了皺鼻子,「媽媽不會不見,媽媽再也不會離開冬天了。」

冬天執拗地搖搖頭:「我好幾次夢到媽媽來接我了,可是一醒來媽媽就不見了,所以我這次不睡了。」

幼小的孩子不懂掩藏情緒,他眼底的挫敗和失落讓程端五的自責更加深刻。程端五的聲音有些顫抖,「這次肯定不會,冬天乖乖睡覺,媽媽捨不得離開你的。」

她低頭,親了親冬天白嫩嫩的小臉蛋。

冬天猶疑地看了看程端五,「真的嗎?」

「真的。」

冬天咂吧了下嘴,突然想起什麼,問:「媽媽,舅伯呢?為什麼沒和你一起來?」

孩子純真的眼神在黑暗中仍是熠熠生輝,程端五被戳到傷處,卻無法宣洩。她不知該怎麼回答。程端五用手指溫柔地梳理著孩子的絨發,盡量美好的編造,「舅伯去了很遠的地方。他很忙,不能一直陪著冬天了。」程洛鳴的葬禮陸應欽沒有讓冬天參加,程端五對此沒有異議。她自己都無法無法面對的事實,她無法讓無知的孩子提早經歷這樣的死別傷痛。

冬天燦爛如星的眼睛轉了轉,小心翼翼地問:「舅伯是不是要『結婚』了?張喬阿姨說,舅伯也是會結婚的,以後他也會有小朋友,他要照顧自己的小朋友,就沒時間管冬天了。」

程端五一陣沉默,良久才應和:「是,舅伯有了新家。」

天堂,也是新家吧?

「新家裡比現在好嗎?」

「是。」

「那舅伯就在新家裡住吧,咱家好擠,舅伯個子高也住不下,他每次洗澡都撞到頭。」

「恩。」程端五眼眶熱熱的,摸了摸了冬天的頭髮:「乖,快睡吧。」

「我要聽媽媽講故事。」

「好。」

「……」

孩子累極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程端五卻怎麼也睡不著。孩子睡著了還是緊緊纏著程端五。這模樣讓程端五有些難過。她睜著眼睛看著一室清冷。這裡是她從前的家,明明裝潢都沒有改變,她卻找不出一絲熟悉感。反而覺得強烈的不適。

房間里沒有開燈,古董傢具隱在黑暗裡,只隱約看得見輪廓。銀色的月光透過窗紗朦朦朧朧地傾灑進來,勾勒出冬天憨甜的睡顏。程端五失神地望著越來越像陸應欽的孩子,心底一片複雜。

過去她拼了命把孩子生下來,卑鄙地想著,也許,陸應欽會因為這個孩子接受她也說不定。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等來的只有遺忘。

他忘了有她這麼一號人,更或者他根本不屑想起有她這麼一號人。

她被生活壓彎了腰,她的生活里不再有愛情,她學會了不貪心學會了面對現實,她在苦難的最後清醒。可陸應欽卻不肯放過她,他又把她抓回過去的夢魘里。過去她以為會成為陸應欽回頭理由的孩子,卻成了他用來制服她的法寶。

她恨,恨自己狠得不夠徹底,卻又無法勸服自己完全服軟。這樣的狀態讓她難受極了。她哽得慌,趁冬天熟睡,自己爬起來去廁所洗了把臉。涼涼的水打在皮膚上,人立刻清醒了過來,眼皮有些重,大約是哭久了,微微有些腫。

萬籟俱寂,她睡不著,便站在窗邊吹吹風。夜涼如水,涼涼的風拂掃在她耳廓,她覺得心裡的悶氣紓解了許多。房間里淡淡的清香劑味道讓她覺得迷離。撩開窗紗,院中一整片開得燦爛的薔薇映入眼帘,整齊劃一,迎風搖曳。

程端五隱隱有些失落。

原來,一切早就回不去了,屬於她的那片白玫瑰,早就被薔薇取代了。

雖然俞佳佳不在,但是這個房子里四處都有她生活過的影子。飯桌上精緻的花,定製的名貴窗紗,甚至品味獨特的床單被面……這些,都不是陸應欽會做的事。

這幢別墅的利用率並不高,一共就那麼幾個房間,她幾乎不用猜就能想到俞佳佳住在哪裡,可她沒有那麼多好奇心去看。

這裡早就不是屬於她的地方,她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輕嘆了一口氣。胸口輕微起伏,她不喜這種感覺,她迷信,不想把少得可憐的福氣都嘆沒了。

站久了,左邊的身子有些麻痹。她捶了捶腿,準備回房。她一轉身,才發現陸應欽已經無聲無息站在她身後,僅一步之遙,嚇得她幾乎尖叫出聲。

她使勁安撫著自己失控的心跳,幾乎豎起了全身的防備,「你幹嘛?!」

陸應欽沒有動怒,他的側臉被月影勾勒的一波三折,幾近完美的曲線。他輕輕笑了,那笑容裡帶著愉悅的得意,他難能溫柔地說:「這麼晚了為什麼不睡?」

程端五不喜他這種笑裡藏刀的模樣,冷冰冰地回答:「關你什麼事?」

陸應欽也沒有生氣,只是交代:「以後你帶著那臭小子住在這兒。」

程端五本能地抗拒:「不。」

「由不得你。」

「陸應欽,為什麼你一定要我和俞佳佳都在這裡,大家都難看,有這個必要麼?」

陸應欽薄唇抿成一條線,卻還是帶著冷凝的笑意,眼底暗潮洶湧卻還努力剋制,「以後只會有那臭小子和你在這裡。」

「不!」程端五的尖銳還是那麼明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竟然那樣抗拒,一想到俞佳佳過去在這裡,她就無法忍受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為什麼?」

「噁心。」

程端五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讓陸應欽噙在嘴角的微笑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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