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野行

月原一整背著背包,肩上站著白色鸚鵡,走在春日的山道上。

在他離開風早鎮的那個早上,左腳的疼痛就幾乎完全消失了。在旅途中住宿一晚後,那詛咒般的痛楚現在想來彷彿一場噩夢一樣。

出發前,一整還擔心自己要是在車站上下樓梯時左腳又開始發痛該如何是好。

今早,他在換乘車站旁的一家小民宿的食堂里,同其他遊客一起品嘗精心製作的早飯時,收到了櫻風堂店主發來的郵件,這讓他很是欣慰。

出發前一天晚上,一整向對方發了一封問候的郵件:

雖然有些突然,但我現在打算前去拜訪您。

我想到您的店裡去看看。但如果您忙的話,我在鎮上隨意逛逛後就回去,請您不必介懷。

他覺得:「此行或許見不到對方,甚至對方可能根本就不想和自己見面。但這些其實都算不上什麼問題,因為即便發了郵件,多半也收不到回覆。」

話雖如此,他還是把郵件發送到了之前兩人聯絡時對方使用的郵箱里。

隔了兩晚,一整終於收到了回覆:

謝謝。我恭候你的到來。

光憑手機屏幕中這短短九個字,他想像不出對方是帶著怎樣的表情,在怎樣的狀況下打出這些字的。

他立刻打開了櫻風堂店主的博客,但上面沒有任何新動態。

但這說明對方還活著,而且至少還有力氣閱讀、發送郵件,一整對此感到十分慶幸。

他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儘管他試著說服自己那種事不會發生,但他還是很怕去了之後發現和善的友人已經與世長辭。

這封郵件還讓一整非常開心。他能感受到,櫻風堂店主是真的願意與這個素未謀面的、名為月原一整的年輕人見面,願意在小鎮上等待著他到來。從店主的回覆中,一整看不出半點猶豫。

「決定去拜訪他真是太好了。」一整這麼想著。

櫻風堂店主之前說過,如果要去櫻野鎮,最好是春天去。自己現在正在前往櫻風堂的路上,季節也正值春天。一整感到歡欣雀躍。

他眼前浮現出之前在櫻風堂博客上看到的小鎮美景——櫻花處處綻放,小鎮被花海所包圍,構成一幅明媚動人的春日之景。

小鎮之所以漂亮,是因為它曾在明治時代迎來海外觀光客,以此為契機被人們重新發現、開發,成了一座以療養和觀光著稱的小城。小鎮過去也曾作為居留地,接待了無數為了探求神秘的東方而遠渡重洋來到日本的旅人。

鎮上的溫泉規模雖小,卻源源不斷地湧出品質優良的熱水,因解疲勞、療創傷、祛百病的奇效而廣受好評。起先來訪鎮子的多半是外國人,之後則主要是國內外的富人。

小鎮的空氣清新涼爽,在昭和時代,特別是太平洋戰爭前,作為避暑勝地具有相當高的人氣。鎮子規模很小,歷史也不長,所以不如輕井澤或雲仙之類的地方有名,但這也是它深受遊客喜愛的一個重要原因——櫻野鎮彷彿一處悄然坐落于山間、鮮為人知的世外桃源。

離大城市不算太遠,但又有一定距離,因此在過去也曾被當作一處療養之地。

鎮上之所以有一座古老的教堂,是因為鎮子曾接待過海外旅行者,有過一段作為居留地的歷史。但究其根源,其實是因為過去有一群潛伏天主教徒 後裔隱居在了這片櫻花綻放的原野上。他們化身獵人、木匠和農民,卻依然堅信自己的信仰。

許多西方遊客來到當時還只是個小村的櫻野後,選擇留在了這裡。之後,村裡便蓋起了一排排西洋風格的店鋪。好幾年後,村裡終於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禮拜堂。

在某個星期天,自稱櫻野村代表的一號人物誠惶誠恐地出現在禮拜堂里,跪伏在神父面前,向其坦白,村民們仍舊信守著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信仰。

所幸明治政府停止了對基督徒的迫害。明治六年之後,政府認可了這個留存於此地的教派。

這個奇蹟讓居留於此的外國人歡欣鼓舞。他們接納了村民,將村民們視為擁有共同信仰的友人。他們向自己的祖國或所屬的教會提出申請,收集捐款。教堂就是用這筆善款建起來的。

居留於此的人們還通過同樣的方法為村民們建了學校和醫院。雖然原本住在這裡的外國人已經離開,但那些設施仍然得到了妥善的保存和管理。

櫻風堂店主在博客中寫道:「這座山間小城之所以擁有如此濃厚的文化氣息,或許都是拜昔日漂洋過海來到這裡的外國人所賜。就連櫻風堂書店,最早也是由在異鄉人建起的學校中接受教育,而後前往大城市深造,最終返鄉的年輕人建起來的一座『東京風格』的書店——那便是櫻風堂書店最初的樣子。」

數條河流流經櫻野鎮,鎮上有好幾座橋。跨過那座最大的橋,就能看到那家建於明治時代,位於大路正中間的老書店。

一整認得這家書店,他在博客上看到過好幾次書店的照片。

他設想著與老店長見面的情景:

店鋪是一座東西合璧的木造建築,被櫻樹所包圍,店前立著一個紅色的小郵筒,招牌上寫著「櫻風堂書店」五個大字。

大型玻璃拉門後方立著一排被無數人觸碰過、飽經風霜、略微發黃的木質書架和展台,上頭擺放著店主親手挑選的各類書刊,整齊劃一、賞心悅目。

書店沐浴在春日的陽光中,慈祥的老店主身穿老舊的圍裙站在店裡。老人的嘴角浮現出一整在照片中看到過無數次的略顯靦腆的微笑。店主一定會用充滿智慧的眼睛看向他,帶著和藹而令人懷舊的微笑來迎接他吧。

「歡迎光臨,一整。歡迎來到櫻風堂。」

店主總是用名字稱呼一整,在郵件里也是這樣。

一整從未在網上公開自己的姓名,但他與店主關係親密,通過郵件和信息頻繁交流,因此他有一次把自己的本名以及所在書店告訴了店主。一整很少做出這樣的舉動,幾乎只有櫻風堂店主一人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會那麼做。

一整自己也進行過分析。他覺得原因多半是他喜歡櫻風堂老店主這個人以及他寫的文章,是他對店主的崇拜和尊敬讓他做出了那樣的事。就跟追星族的心理差不多。

在一整回答了店主的問題,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後,店主在回覆的郵件中就馬上親昵地改用名字來稱呼他了。

「原來你叫一整啊。真是個好名字。」

不光是在郵件里,就連在現實中對話的時候,店主大概也會直呼自己的名字吧。一整覺得有些難為情:「自己上次被這麼叫的時候好像還是個小孩子。」

仔細一想,他才發現,店主從未用「月原」這個姓氏稱呼過自己。

出於上述種種原因,春天的旅行比一整當初預想的輕鬆得多。

不知不覺間,他的嘴角浮現微笑,腳步也逐漸加快。站在肩上的鸚鵡似乎不喜歡搖晃的感覺,好幾次險些摔倒,只好一邊拍著翅膀維持平衡,一邊在一整耳邊「嘎嘎」地抱怨著。

「感覺甚至可以一路跑到櫻野鎮啊。」

他將拐杖綁在背包上,不再被需要的拐杖成了笨重的負荷。一整原本打算把拐杖寄放在昨晚留宿的旅店裡,但為防萬一還是帶上了。

總之,往好了說,一整是個謹慎細心的人,但往壞了說,就是悲觀主義者。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不知何時開始,他在行動前總會考慮到最壞的情況。也許小時候讓他失去家人的那起意外就是契機。他還記得當時心想,自己就像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一樣,從今往後得一個人慎重、小心地活下去了。

因此,就算疼痛消失了,一整也沒辦法真的放下心。

「這會不會只是暫時的?要是在抵達了山間的櫻野鎮後,劇痛又再次襲來,那可就不妙了。畢竟這痛得有點不尋常啊。」

只不過是扭到腳而已,卻痛了那麼久,而且還越來越痛。

這腳痛實在是奇怪,他難以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因此他越發謹慎起來。就像一隻受了傷的流浪貓一樣,在行動之前都得先左顧右盼一會兒。

「不過,還真是一點都不痛了啊。」

一整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位只見過一次面的年輕醫生的笑容:「要是疼痛就這麼消失了的話,或許他的診斷還真是對的。」

一整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他一邊走著一邊低頭,向不在眼前的那位醫生表示歉意:

「我當時完全不相信醫生您的話,實在非常抱歉。雖然沒說出口,但我當時還覺得您是一位庸醫,實在非常抱歉。」

在一整辭去銀河堂工作的前幾天,左腳的痛楚越發強烈,感覺像是一根粗大的針不斷刺痛著神經。

上班時間,不管店長再怎麼勸,他都不想去醫院看病。但在回家後的漫長時光中,疼痛實在是難以忍耐,一整沒辦法,只好到附近一家大型外科醫院就診。

雖然他也想知道這劇痛的原因是什麼,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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