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鸚鵡與咖啡

這天早晨,月原一整醒來後覺得十分疲憊。

昨晚明明很早就睡下了,但不知怎麼,身體沉甸甸的,簡直像是根本沒有休息過一樣。

他心想,也許是因為昨晚的那個夢。

他夢到了自己的小時候。那時的他還住在離這座風早鎮十分遙遠的另一個小鎮上。

他做的倒不是個噩夢。他記得自己很開心,笑得在地上打滾。夢裡的自己還很小,大概只有七歲。身旁的父親和姐姐看上去也很高興,三個人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一同笑著。

一整閉上雙眼,試圖將夢的殘影喚回眼前——那似乎是自己小時候住過的一套位於老舊小區里的餐廚一體的房子,儘管房屋是面積很小的兩室一廳布局,但廚房有陽光照進來,總是十分明亮。

打開廚房的木門,外頭就是陽台。一整記得父親總是彎著魁梧的身子,在那裡種植蔬菜和花草。種蔬菜時用的並不是種子或是幼苗,而是將做飯餘下的蔬菜直接埋進土裡。不管是蔥也好,紅薯也好,還是各類香草也好,只要剩下了一根或是一小片,父親都能通過勤勞的雙手將它們變回原樣。一整的家庭絕對算不上富裕,但餐桌上總是擺滿了五彩繽紛的美食。這都多虧了種在陽台上的蔬菜和長年在超市食品區工作的父親高超的廚藝。

此外,陽台上還種滿了各類植物,絢麗的花朵、漂亮的葉子隨風擺動。

花草的種子是鄰居們送的,它們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越長越茂盛。

一整想:「爸爸的手,就像魔法師的手一樣呢。」

姐姐總是待在父親身邊,看著父親照料花草。姐姐跟很久之前就去世的母親一樣身子虛弱,上小學時經常請假,待在家裡。為了安慰姐姐,父親才在陽台上種起了花。

年幼的一整很喜歡看著這感情深厚的兩個人。儘管陽台又小又窄,但若是三人靠在一起坐下的話,抬頭仰望的天空似乎也變得遼闊起來。灑在身上的陽光總是那麼明亮而溫暖,蝴蝶和小鳥就像童話里的妖精似的,不時前來造訪這個小小的陽台。

父親經常打開陽台門,在朝陽的沐浴中做早飯。他會把老舊的小收音機放在櫥柜上,一邊隨著播放的流行歌曲哼唱,一邊晃動著那口用得十分順手、黑得發亮的平底鍋,再為自己衝上一杯咖啡。門外花盆裡的植物在朝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涼爽的風兒撥動著綠葉,吹進屋裡。

一整夢到的也許就是這樣的一個早晨吧。

他突然覺得好像聞到了兒時早晨的氣味,從被褥上坐起身,低著頭,用手撓了撓鼻子。

今天上的是晚班,照理來說還可以賴一會兒床,但已經厭倦了做夢的一整還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好久沒夢到小時候了。現在是三月,自己之所以會做那個夢,也許是因為春假尚未結束,在上班的書店裡經常能看到四處亂跑的小孩子吧。有些客人會把童書區當作託兒所或是什麼其他地方,隨手把孩子寄放在那裡,然後就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一整這麼想道,把被汗浸濕的頭髮往上撥了撥,笑了出來。

他從放在枕邊還沒讀完的書上拿起眼鏡戴上,世界的輪廓瞬間變得清晰,一整有一種重回現實空間的感覺。

雖然他負責的是文庫本 ,不是童書,但昨天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將兩名趴在地上、把畫冊當積木玩耍的兒童抱起,夾在身體兩側。

「請問這兩位小朋友的監護人在嗎?」他大聲問道。

所幸兩個孩子的母親就在店裡(正在美食書籍區讀雜誌讀得入神),兩人一邊道歉一邊跑過來帶走了孩子。一整的工作地點——銀河堂書店,位於一棟老舊百貨樓主樓的六樓。要是運氣不好的話,兒童的監護人很可能在其他樓層悠閑地逛街購物呢。

負責童書的卯佐美苑繪雙眼微紅,泛著淚光。她小聲地對一整說了句「謝謝」。苑繪的皮膚白皙,披在肩上的蓬鬆茶色頭髮總讓人覺得有些像兔子的耳朵。也許是因為姓的關係 ,這位年輕的書店店員越看越給人一種兔子的感覺。

她既搬不動重物,也不擅長待客,在店裡時總是摔跤,但不知為何,一到聖誕需要包裝書籍時,她包得總是比其他店員更快、更漂亮。她在繪本和童書方面的知識也十分豐富、準確,因此一整對她十分尊敬。

他想:「或許她是個對童書抱有特殊情感的人吧。只不過愛哭鼻子這點,還真是傷腦筋啊。」

一整不擅長應付眼淚,因此昨天在向苑繪輕輕點頭致意後,便匆匆跑向了收銀台。他很慶幸當時正好是換班的時間。

跟苑繪感情很要好的店員——負責文藝區的三神渚砂身穿制服,扎著馬尾辮。她在經過收銀台附近時向一整低聲說了句「謝謝」,之後便朝文藝新書展台的方向走去。她抱著一大摞似乎剛到貨的精裝書,書堆得幾乎快要頂到下巴。聽說她平時會練習劍道,而且還考取了段位,據說她還會合氣道——她的臂力看上去至少是苑繪的三倍。

渚砂的特長是不藉助美工刀,單用手指弄斷紙箱周圍的束帶。據她本人說,她是藉助摩擦力把束帶弄斷的。但以店長為首的其他店員總會半開玩笑半害怕地說:「不不不,肯定是靠臂力扯斷的。」

她踩著芭蕾鞋,腳步總是十分輕快而穩重,加上高高紮起的頭髮,讓她看上去有一種女武神的風範——一整之所以會這麼想,也許是因為他負責文庫區。

一整所在的書店地處車站附近的老牌百貨樓之中,因此中老年客人相對較多。不過那個年齡層的客人本身就有常讀書的習慣,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順帶一提,在雜誌區賣得最好的是健康、園藝和電視信息類的雜誌。

「習武的公主。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吧。」一整不禁這麼想道。

一個在平民區長大的姑娘,實際上是某位達官顯貴的私生女,同時還十分擅長劍術——這樣的人物設定似乎很適合渚砂。按這個劇本的話,卯佐美苑繪就是她的發小,一位大富商家中的千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聯想,是因為一整曾聽說這兩位店員的確是自幼相識的摯友。

苑繪和渚砂,兩人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與性格內向、總是低著頭的苑繪不同,渚砂是人們口中所謂的「明星店員」。一眼就能分辨出暢銷書,並通過各種方法將其賣到斷貨,是她出了名的「特技」。她非常擅長並享受現實生活或網路世界中的人際交往,朋友似乎也很多。據說她跟出版商、其他書店的店員,甚至是作家們都維持著非常良好的關係——之所以是「據說」,是因為一整並沒有直接向她或是其他店員問起此事。這些只不過是他在工作時無意聽見、看見的情況罷了。

一整並不討厭渚砂。他只不過是除了工作需要之外,並不怎麼跟店裡的其他人說話。

這也絕不是因為他討厭人,或是不懂得察言觀色。但話說回來,一整也不是一個會把握時機說些俏皮話,主動與他人交際的人。因為說到底,他作為一名書店店員,而且負責的還是文庫區,平時忙得根本沒有干這些事的時間。他在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在同一家店裡打工了,從那時起情況就是如此。

每天都得迅速地把代理商送來的紙箱打開,把裡頭的書擺上書架或展台,再把賣不掉或是賣剩下的書裝進箱子里寄回去,如此重複多次。需要的書得下單訂購,還得接待客人,回答客人的問題,接客人的訂單。收銀的活已經熟練到不用過腦子,手和身子就能自然而然地動起來。話雖如此,每個步驟都容不得半點馬虎。

一整總是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為了讓書賣得更好,他有很多想做或是能做的事。只要一有時間,他就會來到文庫區書架前,或是弓著身子蹲在展台前。然而無論一整多麼努力擠出時間去做這些事,終究還是達不到自己理想的工作水準。

半夢半醒的一整站在單身公寓里,用銅質水壺燒開水,開始研磨咖啡豆。他一轉動老舊咖啡機的把手,美妙的聲音和香氣便四散開來。研磨咖啡的手感令人十分愉悅。這台咖啡機是去年夏天商店街舉辦慶典時,一整在一個賣二手貨的露天攤子上找到的。因為房間里擠得光是放書都快放不下了,所以他平時都盡量不添東西,但這台咖啡機他一拿起來就放不回去了。他覺得這和小時候家裡的那台咖啡機很像,便直接買了下來。

就在一整終於要把沸騰的熱水倒進濾杯里時,手背不小心碰到了水壺的壺身,這份疼痛令他的睡意一掃而空。

老舊的西式公寓有著很高的天花板,屋子裡靜悄悄的。從咖啡中散發出的絲絲蒸汽繚繞在房間里,芳香的氣味緩緩瀰漫開來。房間里到處都是書,書架上鋪滿了,又在地板上堆成小山。

現在明明是早上,房間里卻有些昏暗。這是因為一整擔心書本被太陽曬壞,只將窗帘拉開了一條細縫。

「好痛。」

被燙傷的地方微微泛紅。一整剛這麼低聲說完,懸掛在唯一照得到光的窗邊的大型鳥籠中就傳來了白色鸚鵡的「啪啪」振翅聲。

鸚鵡睜大了圓滾滾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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