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與幸福,兵分兩路

我叫莫非。可是我的父母都不姓莫。

我一直都不明白「莫非」的意義,聽爸爸說,我的名字,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莫非定律」。我當然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所以小時候用「莫非」造句時,我總會造「莫非是個好孩子」。

嗯,莫非是個好孩子。爸爸總是這樣說。

我有個疼愛我的爸爸。六歲以前我們一家一直住在離A城很遠的小縣城。據說爸爸本來是A城人,是為了媽媽才放棄了城裡的工作來到這個物質貧乏的地方。

我們家一直隨著爸爸的單位住在單位宿舍里,整個大院的人都共用廚房和廁所。那裡的居住條件並不好,而我這輩子最懷念的時光卻是在那裡。

那時候家裡沒有熱水器。南方城市冬天也不會供暖,一到冬天洗澡就成了大難題。而爸爸則會燃起煤爐。讓我和媽媽一起在大大的腳盆里洗澡。

熱熱的水燙的我的腳趾頭都暖暖的,我總是眯起眼睛享受媽媽用毛巾給我擦身。彷彿那就是極致的享受,換我當皇帝我也不樂意。

我爸爸是縣城裡為數不多的大學生。他高高的鼻樑上駕著一副眼鏡,一說話總有一對酒窩,眼尾彎彎的,一點也不凶。我的媽媽長的很漂亮,鄰居家的阿姨總是誇我媽媽是家務能手,賢惠。可是我每次犯錯我媽媽總是很兇的訓斥我,而我並不怕,因為我會躲在爸爸身後。

爸爸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他不上班的時候總是抱著我在院子里的杏樹下曬太陽。他會給我講很多故事。外國的,中國的。爸爸的聲音像電視里的主持人,醇厚低沉,每次我都饒有興緻的一直纏著他講到天黑。

每年杏樹結果的時候爸爸總會用晒衣桿給我打好多下來,杏子酸酸甜甜很好吃。我總是貪多,吃到拉肚子被媽媽罵,媽媽把杏子都藏起來,但爸爸總護著我,偷偷的拿給我。吃過的杏子爸爸還會把核晒成干。炒一炒冬天的時候就能和瓜子花生一起吃了。

我想,不管過去多少年我都忘不了爸爸給我曬的杏仁,忘不了那剛剛成熟的杏子清香。

在我六歲的時候,我爸爸突然陞官,到了A城工作,我們一家搬離了環境雜亂的大院,住進了裝修漂亮的新家。

我認識了新的小夥伴,也認了一個乾媽。

我並不喜歡乾媽,因為她看著我的時候總愛過來牽我的手,在我臉上又摸又揉。但爸爸總是說:「非非,乾媽那是喜歡你呢!」

我不以為意,我從小到大都這樣,一旦不喜歡一個人,怎麼都不會改變印象,而相反的,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她怎麼使壞我都喜歡。

就像顧平安。

她是乾媽的女兒。第一次見到她我就很喜歡。

她扎著好看的辮子,鬢角別著兩枚蝴蝶髮夾,那翅膀是活動的,只要她一動,蝴蝶就翕動著翅膀,栩栩如生。她總是像小公主一樣,很多人圍著她。她的裙子也一天一個樣。

她不喜歡我,雖然這一點我也很沮喪,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喜歡她。每次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和我玩的時候她總是撇著嘴從口袋裡掏出糖果遞給我,居高臨下的說:「喏,給你,這是外國的糖,沈安平的叔叔從外國帶回來的!」

我總是笑眯眯的接過。她給我的糖我總捨不得吃,外國帶回來的呢,聽說我爸爸一個月的工資都買不了幾盒。

我六歲生日的時候,乾媽給我和顧平安一人買了一條裙子。哦,我忘了說了,我和顧平安,是同一天的生日。

那是一條很好看的白紗裙子。層層疊疊的白紗上面錯落有致的綴著珍珠。

我一直在鏡子前面照來照去,但是出門前,我卻把它脫了下來。

那裙子很漂亮,我也很喜歡。但是我看到了,當我表現出我很喜歡那條裙子時,媽媽臉上流露出的失望。

媽媽不喜歡乾媽。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是我知道她並不喜歡我和乾媽太接近。

我和顧平安並不算太堅固的友情,大概就是因為那條惹事的白裙子徹底崩潰的吧。

當顧平安隨著乾媽到我家來玩時,她看到了那條白裙子。那天她很生氣的把我的裙子全部撕爛了,還泄憤的在我的裙子上使勁的踩。

當時我太心疼那條裙子了,忍不住哭了出來。

乾媽狠狠的訓了顧平安。她惡狠狠的瞪我,那眼神讓我多年都很害怕。

我的生活是在我九歲那年進入了我完全沒有意料的分岔路口。

我的父親因為涉貪被抓進了監獄。一時間家裡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媽媽整天以淚洗面,四處求人送禮想把爸爸救出來。但是我們家無依無靠,求天無路,求地無門。

媽媽像變了一個人,看向我的眼神也越來越陰鷙。有一天晚上,一天沒吃飯的我小心翼翼的扯著她的衣袖問她:「媽媽,什麼時候做飯?我餓了……」

她突然就像瘋了一樣失了控,用力的把我推到在地上,歇斯底里的指著我的鼻尖嚷叫著:「都是你!都是你!你們家沒一個好貨!你奶奶把你給了我們,可你們家又不守信用要要回去!都是你害的!本來我們不會來這裡,你爸爸是個讀書人,他哪裡能應付那些牛鬼蛇神!現在出事了,各個家裡都有保,全部都推給你爸!你爸他……」

媽媽哭得很傷心,我忍著屁股上的疼上去扶她,被她再次用力的推開。

「你滾!你這掃把星,難怪你奶奶說你是掃把星要把你送人!」

媽媽的表情很猙獰,就像年畫上的鬼一樣齜眉裂目。我很害怕,爸爸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一時間所有的委屈一併上涌,我哇哇的哭了,「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媽媽像是被我哭聲驚醒。她愣了一下,突然詭異的笑了,她對我說:「莫非,你想救爸爸嗎?你想救爸爸你就去求你乾媽,你乾爹是做大官兒的,只有他能救你爸爸!」

……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一直那麼疼我的乾媽卻不願意幫我救爸爸。

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時,媽媽再次崩潰,她瘋了一樣緊緊握著我的雙肩,握的我疼得皺眉她都不放手。

「我告訴你莫非!你根本不是我和你爸的孩子!你是被顧家拋棄的孩子!你知道你乾媽是誰嗎!她就是你的親生媽媽!你覺得她對你好嗎?可是她不要你!顧平安是你妹妹!她們只要你妹妹不要你!只有我們家才收留你這個沒人要的小孩!你知道嗎!知道嗎?」

……

即使多年過後,我都忘不了那一晚發生的一切。彷彿像是一場噩夢,我突然從天堂掉進了地獄。

九歲的我承受不了那麼多傷痛,秘密,我覺得難過。

我獨自一個人走了近一個小時到了乾媽家。我喊她媽媽,她抱著我哭,我問她,你能讓我回家嗎?她還是哭。我哭著跪在她面前,她依然只是哭。

那時候我明白了。

九年前她選擇了放棄我,九年後如是。

爸爸在獄中自殺的時候我還在學校上課。

那是一節數學課。滿臉淚痕的媽媽將我從教室帶到了醫院。

爸爸在監獄裡折斷了刷牙的牙刷刺進了自己頸部的大動脈。已然沒有呼吸的他脖頸上有個血窟窿。血都凝成了暗紅色,一塊一塊的。

我始終以為爸爸是睡著了。我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又冷又硬,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慈祥的把我的手握在手心裡。

我一直以為我會哭的,可是我沒有。我把白色的被單蓋在了爸爸的臉上。

人生第一次,我明白了死亡的意義。

那個會溫柔喊著「非非,到爸爸這裡來」的男人,我始終堅信他不是懦弱,不是逃避,他只是累了,所以選擇另一種方式安眠。

爸爸去世以後媽媽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從前她從來不會接受乾媽的禮物或者是錢。而後來她就像所有市儈的女人,兇惡的對我說:「不要錢拿什麼養你!你吃的穿的不要錢啊?!」

可是我知道,媽媽只是活得太辛苦了。因為我不只一次看見媽媽對著客廳里爸爸的遺像發獃,一發就是幾個小時。

到最後,她總是默默的抹掉眼角的淚水,抱怨的說:「死男人,還說要養我們娘倆兒一輩子,你現在是去哪兒風流快活!把孩子丟給我一個人!」

那時候,我終是原諒了媽媽對我一切的苛刻。她打我罵我我都不放在心裡。

因為我知道,她的心裡有多麼苦。

我也知道,她對爸爸,有多麼的愛。

我並沒有想過要搶莫非任何的東西。

直到小學畢業的那場晚會。

大隊輔導員明明說過主持人是我。我每天在家裡背稿子挺直了背脊編手勢。

可最後,輔導員卻說:「莫非,你主持過那麼多次活動了,這次讓出來好不好?老師給你安排領唱。」

……

我什麼都沒有說,笑嘻嘻的就答應了。在進辦公室之前,我不是沒有聽見輔導員說:「我哥哥想轉士官,肯定要拉攏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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