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許多年後顧平安都無法忘記進入病房的那一刻。

重症監護病房,一進去全是儀器嘀嘀的聲音。她穿的像電視里搞科學研究的人,全副武裝全身上下都被無菌服籠著,大大的口罩把她的臉擋了大半,只剩一雙眼長睫翕張的看著病床上的人。

她這輩子沒有見過這樣的沈安平。因為頭部受重創頭髮都剃光了,包著一圈一圈的紗布,紗布上還有觸目驚心的血跡。

病房裡沒有陽光,沒有風,只有一干代表著他生命指數的儀器機械做動。

顧平安捂著嘴,無法忍受這樣的場面,大顆的眼淚簌簌的滑落,她狼狽的轉過身去不想被沈安平看見。

十幾個小時的手術,沈安平的身體已經到達極限,如若不是幾分強撐的意志力堅持著,他怕是早就昏睡過去。

方才他一直吵吵嚷嚷的要見顧平安,可當她真的出現時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什麼想要對她說的。

這個狠心的女人說要離開就離開,可他卻絲毫都割捨不下。

他靜靜打量她良久,每一分一毫都不放過,彷彿一眼萬年。看著她還安好。他竟覺得自己就算是死了也值得。他貪婪的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視線落在她無菌服下面模糊透出來的血跡。他憑著最後的一丁點不清晰的記憶仔細回想著,竟然還是想不起她是如何受傷的。

他低不可聞的嘆息,嘆息自己不管到哪一刻,最先想到的還是她。

因為傷痛他變得十分虛弱,氣力不足的問她:「哪兒受傷了,怎麼這麼多血?」

顧平安默默流著淚,抽咽著回答:「不是我流的血,是你的。」

沈安平一聽是自己的血,奇異的安心下來。安心過後,他卻又不知道接下來該用怎樣的面孔面對她。那一刻他會衝過去幾乎是一種本能。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想他大概還是會這麼做。

他只想她好好的。

他不想給她負擔。在生死一線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她有她的責任她的想法,他不該一直一直將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她。良久,他撇過自己的頭,竭力讓自己冷冰冰的說:「你可以走了,不用覺得愧疚,我自願的。」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彷彿一醒來吵吵嚷嚷要見她的人不是他。

聽著沈安平不卑不亢的逐客令,顧平安突然就有些慌了,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她想說什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對他說什麼,說什麼都不對,說什麼都錯。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低低的說:「我……能不能牽一下你的手……」她的聲音都在顫抖,眼底也全是淚水。

良久,沈安平嘆息了一聲,他的目光複雜而深沉。此刻,他們都沒有看清彼此究竟在想什麼,卻誰也捨不得先放開對方。

他氣力不足,說話的聲音不大,卻足夠她聽見:「平安,你過來。」

顧平安乖順的緩步過去。

彷彿千年時間。她緩慢的牽起沈安平的手。十幾個小時前,他還毫無知覺,她一次次的執起,他卻又一次次無力的垂下。

那一刻,她是真的以為自己要失去他了。然而現在,當她溫柔的觸碰他的手時,她能感覺到他不著痕迹的回應。

像個頑皮的孩子,她仔細的把玩著他的手指,輕輕的將自己的手與之交握,最後十指相扣,以一種決然而篤定的姿勢。

她知道這樣的場合不適合說什麼煽情的話,可她還是忍不住。無菌服摩擦著有刷刷的聲音,像是天然的伴奏。顧平安輕輕的將沈安平的手背貼在自己臉側,他手背的溫度是她此刻活著最大的動力。她滿足的胸腔里像脹滿了風,隨便動一動就要破開來。她細緻的摸索著,良久,才像宣誓一般的說:「沈安平,等你出院,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她顧平安是個矯情到有些差勁的女人,可她從來沒有哪一刻這樣慶幸,慶幸一切都還在,沈安平還在,愛情,還在。

她曾經那樣痛苦的割捨過,決絕的把自己逼入絕境,精疲力竭,像剝皮割肉一樣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割捨掉。

狠心到自己都覺得儼然刀槍不入。

可是此刻,她終於看穿了一切。她不過是個人,哪有那麼多責任那麼多愧疚。如果真的失去了,那才該叫她一輩子後悔。

她緊緊的握著沈安平的手,幾乎不敢正眼看他,她一下都不敢動,怕動一動眼眶裡的眼淚就要流下來。

哪怕是方才他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也無法掩飾他溫暖的炙人的一顆心。她始終無法忘記,他的懷抱有多麼溫暖,他的輕言細語有多麼動聽。

她害怕聽見拒絕的答案,可她又無法干預沈安平的答案。只能無助的望著他。她突然哀哀的想,以前的無數次,沈安平是不是也是用這樣的心情望著她?

原來,報應真是無處不在啊。

沈安平沒有說話。他輕輕的將自己的手從顧平安的手中抽出來。顧平安抓不住,心像空了一塊一樣。繾綣留戀的盯著他,心中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接受拒絕的答案。她無法怨恨,這是活該。

沈安平抽回自己的手,卻沒有冷冰冰的移開。而是用來握住顧平安的。他的力氣比之從前差之千里,卻還是努力的擺弄著顧平安的手。溫柔的將她指若蔥根的手握成一個小拳頭。

他的視線落在顧平安的小拳頭上,聲音沉靜而悅耳:「平安,你看,其實你的心,只有這麼大而已。」

他輕輕的笑了,雖然滿身傷痕,他的笑容卻依舊讓人動容。

他又將自己的手握成拳,一大一小和顧平安的拳頭挨在一起,孩子氣的仔細觀察著,最後總結一般的說:「看吧,其實我的心真的比你的大。」他得意洋洋的笑,最後反手將顧平安的握在手心:「平安,別讓自己太累了,我的心足夠大,到我心裡來吧。」

時間滴答、滴答的過去,病房裡明明沒有陽光卻彷彿浸淫在陽光里,病房裡明明沒有和煦的風顧平安卻覺得彷彿如沐春風。

剛才一直忍住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全數傾瀉而下。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只能感謝上帝讓這個這樣好的男人最後還是原諒了她。

她喜極而泣,眼淚撲撲的直掉,臉上卻又止不住的有笑容。她想,此刻她的表情一定醜斃了。可她捨不得閉眼,捨不得擦眼淚。她一分一秒也捨不得看不見沈安平,連眨眼都變成一種奢侈。

她努力睜大了眼睛,眷戀的盯著他。害怕自己一眨眼,一切都會變作泡影。

沈安平溫暖寬厚的手掌握著她的,聲音柔和而安然:「別哭了,我還沒死呢。我捨不得在你前頭死,捨不得留你一個人。放心。」

顧平安哭的止不住眼淚。病房明明是個不適合煽情的地方,可沈安平的每一字每句卻還是一下一下的衝擊在她的心房上。他的聲音,他的表情,以及他掌心的溫度全數匯成一條洶湧的暖流,從她心上奔騰而過,像潰堤的洪水,猝不及防。

他說,他捨不得在她前頭死,捨不得留她一個人,他讓她放心。

此刻,她覺得這樣的話比一千一萬句「我愛你」還要聽著動人。

她滿足的覺得,這輩子,這樣就夠了……

世界上有許多種愛,也許她這種自私而彆扭的愛會讓人有些吃不消,但她是幸運的,愛她的是海納百川的沈安平。

雖然,也許他也是因為愛上她才不得不如此吧……

但是管他呢,過程和結果,顧平安毫無疑問的選擇結果。

她伸出另一隻手,無聲而有力的握住沈安平的。良久,她才鄭重其事的說:「沈安平,我答應你,這次即使天塌下來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你也要遵守諾言,我沒死之前,你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別留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

一個人,太孤單了……

顧平安無聲的望著他,心裡暗暗對他說:如果你忍不住要走了,請你一定一定,要帶我一起。有你的地方,哪裡都是天堂,沒有你的地方,哪裡都是地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哎、」良久,沈安平的一聲嘆息打破了這溫馨的氣氛。他輕輕摸了摸自己光亮亮的頭皮,遺憾的說:「你說,你要是早點想通,我也就不必腦袋挨這麼一遭了。」

顧平安痴痴的笑了,得了便宜賣乖的說:「如果不是這麼一砸,我哪知道你對我有這麼重要呢,你這是因禍得福了知道么?」

沈安平伸手瞧了她額頭一下,故意惡狠狠的說:「沒心沒肺的丫頭,怕是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吧!」

「當然,你那時候沒聽見么?你要是死了,我一定忘了你。」

沈安平瞪眼:「你敢!」

顧平安和他杠上了,也瞪他:「你試試看,看看我有什麼不敢的!」

沈安平氣得吹鬍子瞪眼,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捂著自己的腦袋哎喲哎喲的叫喚:「哎喲,我頭疼了,沒良心的,就會氣我。」

顧平安一見他模樣不對了,也慌了,手足無措的湊近他:「怎麼了,哪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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