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花依舊 第三節

之後人仰馬翻,那麼混亂的場面,眾人只記著手忙腳亂地送段曼雲去醫院。

誰也沒來得及回味,那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段沉還是徐決?

段曼雲已經四十有五,人生六七十年,她已經過去三分之二。

這一生她感到最痛的事有三,一是徐決全盤否認與她的關係;一是生段沉;一是唯一認疼惜她的外婆去世。

她以為,這一生再不會經歷比這三件事更痛的事,卻不想,人生的苦難永遠沒有盡頭。

當她接到電話,得知段沉遇到山體滑坡,生死不明的時候,她整個人徹底崩潰。

從北都上飛機到盛東的時候,一貫冷靜的她竟然忍不住數次落淚。腦海里一幕幕全是段沉咿呀學語的樣子。

段沉小時候真是聰明,十一個月就會說話,晃著晃著到她腿邊,抱著她的腿牙牙喊著:「媽媽……媽媽……」

她這一輩子放棄了很多事,因為帶著段沉,她放棄了數個愛她的人,也放棄了數次結婚的機會。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真心對待段沉,除了她。

她害怕任何人傷害段沉一絲一毫,卻不想,她的偏執傷他最深。

她甚至來不及和他說一次「愛他」,也來不及告訴他,她已經同意了他和於江江結婚。她該怎麼才能讓段沉知道,她只是和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母親一樣,愛著自己的兒子?第一次,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段曼雲感到那樣的無助……

怎麼會來不及?她怎麼都沒有辦法相信。

坐在直升機上,那是她第一次從完全不同的角度看著她長大的地方,她無法相信,這片山水會以這樣的方式將她的兒子埋葬。

下飛機之前,什麼樣的可能都被段曼雲想了個遍,卻萬萬沒想到,從頭到尾都是個請君入甕的局,而她,還傻乎乎地上鉤。

看到徐決的那一刻,段曼雲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憤怒。積攢了近三十年的怨氣像一塊大石,緊緊壓著她的胸口,她死死咬著嘴唇,怎麼都對付不過那口憋著的氣,最後雙眼一黑,不省人事。

等她再次醒來,她已經在澗水縣條件最好的高幹病房,但縣城的醫院怎麼還是比不起北都,高幹病房也沒多大,除了病床柜子,也就夠放兩三張椅子了。

病房裡一股消毒水味刺得段曼雲皺了皺眉,她睜開眼,病房裡只剩於江江,見她醒了,滿臉愧疚的於江江趕緊給她找來枕頭,把她扶了起來。

「段沉和醫生談話去了。」她咬了咬下唇,躊躇了許久,愧疚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生病了。」

「嗯。」段曼雲喝了點水,四處看了看。病房裡除了於江江真的沒有別人了。心裡隱隱有些失落。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麼。

於江江看她四處看,似乎在找人,立刻說:「那個人不在這裡。」他怕你看到他又暈過去,一直在走廊上。

後面的話,於江江不敢說。

段曼雲還是平靜:「嗯。」

這時候,段沉從醫生的辦公室回來,一臉沉重地進了病房。

「你先去吃飯。」段沉對於江江說。於江江知道段沉是有話要和段曼雲說,拿了包就出去了。

於江江不知道段曼雲和段沉究竟談了些什麼。她只記得那一天,她和徐決在病房外沉默地坐了很久,超過四個小時。

段沉出來的時候,眼眶紅紅的,於江江看得出來他哭過,但他是個要面子的大男子主義患者,於江江沒有點破他偶爾流露的脆弱。

「江江,我們回北都了。」段沉說:「北都的醫療條件比較好。」

段曼雲無論如何只肯接受保守治療,北都那邊的專家給她制定了保乳治療的治療方案。但大家都知道,段曼雲的病情,保乳治療根本不可能。

要離開澗水縣的那天,段曼雲不知是怎麼了,突然提出要回段家村看看。

那一刻段曼雲的眼神真的好滄桑,好像這次看了,就永遠沒有下一次一樣。

於江江看著她那種表情,忍不住紅了眼眶。

三人坐著顛簸的拖拉機,段曼雲一路都帶著笑容。拖拉機機械作動的聲音真的很大,整個車都在震,段曼雲一路都在說話。可拖拉機聲音太大,將段曼雲的聲音完全掩蓋,於江江只能零零碎碎聽到她絮叨中的幾個詞語。

那一天,段曼雲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一個癌症病人,居然比兩個健康的年輕人體力更好,她從村頭走到村尾,去看了她過去的家,此時已經成為她哥哥的家,被翻修成一棟兩層樓的磚房。是整個村子裡除了雲水學校以外最豪華的建築。

十幾年前,外婆去世之前,她給捎回去的十幾萬塊錢,看來家裡還是好好的接受了。

當年她與徐決定情的那棟破木屋子被改造成一棟普通的平房,徐決在那裡住了一生。

段曼雲路過那房子的時候只遠遠地看了一眼,最終還是沒有走近。

她最後走進的,是村裡的百年祠堂。

近三十年過去,祠堂依然破舊,石像被刷了新的色彩,但時光將那色彩剝落,顯露出內里的破敗。

段曼雲抬頭看著石像,多年過去,石像面目已經被侵蝕的看不出五官,只那一雙眼睛,看著依然犀利。

如今,她再不是當年受審的有孕女孩。

如今的段曼雲,隨便開張支票,能把這座破舊的山村都買下來,可在這祠堂石像的注視下,她仍感到腹背發緊,惴惴不安。

這麼多年過去,那種不安全感仍然沒有消失,當年被質問、被放棄、被全盤否認的感覺還是讓她頭皮發麻、手心出汗。

地上有破舊的蒲團,內里的發黑的海綿都露了出來。段曼雲跪在蒲團上,虔誠地看著石像。沉默地向石像懺悔著她這失敗的一生。

空蕩蕩的祠堂里,除了穿堂風的聲音,還有由遠及近的窸窣聲響。段曼雲下意識地回頭。

多年過去,徐決並沒有怎麼老,只是髮鬢有些發白,他攙扶著一個走路走有些蹣跚的老漢,那人已經滿頭髮白,兩隻眼睛有一隻灰白,看上去像是白內障了。

那人漸漸看清了段曼雲,皺紋滿布的臉上開始抽搐不停,兩行熱淚順著皺紋的文理滑落。

「曼雲?是不是段家的小丫頭曼雲?」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死之前還能等到你回來一次,真是謝天謝地。」

當年的種種,除卻徐決的部分,其實段曼雲記得並不算太清楚。當年主持審堂的村長,面目也已經模糊。甚至當年打過她的人,她也全然記不起了。

時間會讓疼痛消散,恨意減退,也會讓愛意變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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