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往事如煙 第六節

她以學習為名義,經常去找木訥的老師徐決。年輕的徐決什麼也不懂,只覺得這個女孩子這麼聰明,什麼東西都教一遍就懂,怎麼還老是有問題呢?

徐決雖然滿腹疑惑,還是耐心地給段曼雲講題,她不懂就講好幾遍,不厭其煩的。那時候徐決從來不曾把段曼雲的心思往細了想。首先兩人差了六歲,其次段曼雲是他的學生,倫理上的問題,就不容他有什麼旖旎想法了。

直到段曼雲十七歲生辰,傍晚五六點的時候,段曼雲突然出現在了徐決家裡。

徐決始終記得那是天氣非常非常好的一天,下午五六點,日落西山,天邊一片橙紅,火燒雲一叢一叢,美得有些驚心動魄。

那一天段曼雲穿了一條橙紅色的裙子,很舊的裙子,顏色卻還是很鮮艷。在那個時代,大家都穿樸素的灰色系,段曼雲這一身裝扮顯然算是標新立異。她皮膚又白,尤其是裸露在外的一小截小腿,飽滿而白皙,整個人好看得有些耀眼。看著她遠遠坐在他屋門口,背景是與她渾然一體的夕陽,徐決覺得冥冥中,好像有一支箭,猛得刺中了他的胸口。

徐決冷靜了幾分鐘才走回自己家裡。段曼雲看到徐決回家,滿臉笑容,拿著本子開始問徐決問題。徐決領了她進屋,兩人圍坐在屋裡唯一的桌邊,徐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給她講題總有點心不在焉,眼睛總忍不住去看她年輕姣好的臉孔。

段曼雲距離徐決很近,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香氣,他視線瞟過去,正好看到她距離自己手臂很近的飽滿胸脯,嚇得他趕緊往後退了一步。

眼見天色也不早了,徐決拉著臉開始趕人:「你是不是該回去了,天這麼晚了,你一個女孩在個男人家裡,這傳出去了不好。」

段曼雲有點委屈地看著徐決:「徐老師,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看著她無辜的眼神,徐決有些愧疚,撇開頭去,「我是怕有人傳閑話……」

這句話一下子讓段曼雲一下子激動了起來。她突然衝動大膽地抱住了徐決,以那麼義無反顧的姿勢。

「我喜歡徐老師,我不怕別人傳閑話。」

徐決被嚇了一跳,幾乎本能地推開她:「你瘋了嗎?你怎麼能喜歡老師?」

他推開段曼雲以後,才發現段曼雲眼睛裡已經有眼淚,她咬著唇,眼神倔強,很不服氣地說:「我為什麼不能喜歡老師?魯迅先生和許廣平是師生,沈從文先生和張兆和也是師生。為什麼我和你不可以?」

徐決覺得心跳得快極了。第一次,他沒有以一種看小孩的眼光去看待眼前這個美麗的少女。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那一刻,徐決只想逃。

「段曼雲,我是你的老師。你快回去。」說著,徐決輕輕推了段曼雲一下。

在徐決堅決地拒絕下,段曼雲含著淚被他推到門外,徐決想關門,段曼雲「啪」一聲就把那破舊的木門擋住了。

「徐老師,今天是我的生辰。」

很多很多年後,不論是徐決還是段曼雲,都明白了,當年那是一個很錯誤的開始,可很多事情,即使明知是錯的,卻還是忍不住讓它開始。

比如愛情。

徐決最終還是心軟了,讓段曼雲進了屋。他沉默地給她下了一碗面,白白的麵條,滴了一滴香油,整個屋子裡都是那碗面的味道。

段曼雲滿臉幸福地把那碗面吃完了。徐決坐在她對面,始終一言不發。

「徐老師,不要推開我。你不喜歡我也沒有關係,不要推開我就好。」

段曼雲臨走這樣對徐決說。徐決當晚徹夜失眠。

說不清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那樣,愛情像突然爆發的洪水,將兩個人徹底淹沒。年輕讓愛情快得容不得迂迴、質疑和理智。等兩人有意識的時候,早已愛得難捨難分。

在貧窮而淳樸的村莊里,一本正經的男老師居然和女學生相愛了。這種連說都不能說的禁忌關係,是兩人最深的秘密。

段曼雲十七歲的時候,澗水縣縣城一家很不錯的人家託人來說親,看上了段家最漂亮的小女兒。一貫疼愛女兒的段家父母這一次沒有容女兒胡鬧,而是收下了聘禮,為兩人訂了親。

愛徐決愛得發狂的段曼雲自然無法理解父母的想法,那時候,在段曼雲眼裡,父母就是不顧她意願的惡魔。

和父母大吵以後,段曼雲衝動地摔門離去。那天徐決回了澗水縣的家裡,很晚很晚才回段家村。

他一回來,就看見蹲在他門口,抱著自己膝蓋瑟瑟發抖的段曼雲。

段曼雲哭得整個人都在戰慄,一看到徐決就撲進了徐決懷裡。

她那麼堅決地在他耳邊說:「今生今世,我段曼雲發誓只嫁徐決一人,如若不是徐決,我寧可終身不嫁。」

年輕會讓人瘋狂,年輕也會讓人荒唐。

是夜,段曼雲抱著要離開去外面柱子上歪一宿的徐決,堅持到有些傻氣:「別走。」

徐決想把她的手鬆開,可她扣得那樣緊。

「你會後悔的。」徐決這樣說。

「請你要我。」段曼雲緊緊地抱著他:「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後悔。」

許多年後,徐決自己也不記得是怎樣回頭抱住她的。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他、將段曼雲都燒成了灰燼。

他緊緊地抱著段曼雲,段曼雲曼妙的少女軀體是他眼中最虔誠也最誘惑的無價之寶。

他的手觸著她肩膀上的肌膚,整個人都在顫抖。

段曼雲眼底積滿了眼淚,在最最無助的時候,她只是反覆地向他求證:「你愛我,對嗎?」

激情讓徐決理智漸漸消散,他抱著段曼雲,紓解著身體里那些躁動的因子,他湊在段曼雲耳邊,一字一頓地說:「永遠記住我,我是徐決,決定的決,一旦決定就永遠不會改變的決。我發誓,今生今世只娶段曼雲一人,如若不是她,我終身不娶。」

夜已深,段曼雲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只得坐起,坐在床頭看著窗外皎潔的月光。

滿天的繁星在北都可算少見,少見到段曼雲覺得陌生中有點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人只有在大病來襲,才會回首自己的一生。段曼雲近來總是回憶起過去的事,甚至很多她怎麼都不肯回憶的痛苦回憶。

乳腺癌,其實段曼雲對這個病沒什麼概念,只是一個「癌」字讓她明白,這是個很嚴重的病。

醫生建議她切除單側乳房,阻止癌細胞擴散,如果不切,癌細胞擴散全身,那就藥石無靈,只能等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死」這個字的時候,段曼雲竟然覺得有些解脫。

她拒絕了切除乳房的治療建議,她是一個固執的人,同時她也是個極端愛美的女人,對她來說,切除乳房比死更可怕。

想到段沉離開北都前,母子倆因為段沉要結婚的事大吵。段沉恨到了極點,那樣咒罵她:「我對你的臭錢一點興趣都沒有,像你這樣的人,不懂什麼是愛,自然也不會有人愛你。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最後死的時候,陪著你的,也只有你那些臭錢了!」

想不到還真被他一語成讖,她段曼雲孑然一生,到如今重病加身,有再多錢也無法挽回。

近三十年,她一直在尋覓著真愛,她想,這一生怎麼也該再愛一次,可她卻可悲地發現,除了那個人,她竟再也無法愛上別的人。

回憶起那個漫天繁星的夜晚,她始終記得,他那麼堅決地對她說:「永遠記住我,我叫徐決,決定的決,一旦決定就永遠不會改變的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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