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筆荒蕪 第八節

「於小姐,請你原諒我,我只是想要……想要時間再回去一次,讓我好好和他道個別。」

「……」於江江沉默地看著她,心底無限悲痛,同為女人,她完全能對張晚情感同身受。可她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幫助張晚情,這讓她感覺到好無助。

於江江開口,聲音帶著點嘶啞,可這一次,她沒有猶豫,她說:「你決定要做,我們就做。我一定會給你策劃一場最好的婚禮。」於江江頓了頓,說:「一切都會變好的……相信我。」

段沉已經三年沒有回過這個家了。和母親的矛盾愈演愈烈,到最後水火不容到避而不見。這次會回來,也是醉後那荒唐舉動的後遺症。

每次碰到於江江,他都變得不像自己。現在回想那個晚上,一切都發生的那麼自然,好像就在零點零幾秒之間,甚至來不及思考,他已經把櫥窗砸碎了。

看著那些破碎的玻璃像雪花一樣霹靂巴拉散了一地,段沉心裡有一種奇異而扭曲的快感。

於江江趴在櫥窗上看那條婚紗的樣子徹底觸動了他。她就像個想要吃糖的小女孩,用那樣天真渴望的眼神望著那婚紗。他忍不住想要替她實現。

她像個小粉絲一樣對母親的品牌如數家珍:「Slow down是每個女人的夢想。段曼云為女人的愛情編織著美麗的嫁衣。她不僅是一個設計師,更是一個造夢師。」

「誰給我買一條Slow down,我立刻嫁給他。」

她開玩笑說著這樣的話。可這句話還是像火種一樣點燃了他心底那些蠢蠢欲動的火苗。

他為她取下婚紗的時候,手都在發抖,好像真的是什麼美好的儀式一樣。她捧著婚紗的手也一樣在發抖,大約是想不到段沉會這麼瘋狂。他拉著她在街上狂奔,好像十幾歲的時候,惡作劇之後瘋跑著離開現場,不計後果,只是肆意地揮霍青春。

於江江說母親是女人的造夢師。段沉覺得諷刺。

一個從來都以玩弄男人為原則的女人,怎麼可能懂得什麼是愛情呢?從小到大母親的眼裡只有錢,她攀附於各種權貴名流,一步一步踏入上流社會,依靠男人投資做品牌,直到今天的成功。

她能製作出美好的衣裙,可她醜陋強勢的內心,已經不堪縫補。說不上有多恨她,即使這三年她幾次把段沉逼得走投無路。他只是不想再那樣靠近她,他們不是正常的母子,保持距離是維持關係最好的選擇。

坐在房間的陽台上,段沉百無聊賴地看著雜誌,全是些美國的時事,他對這個國度無感,看什麼都覺得興趣缺缺。

母親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傭人做好了飯叫他。

段沉和母親坐在長長的餐桌兩頭,距離那樣遠,遠到段沉覺得自己說話可能都會有回聲。

安靜地吃完飯,段沉準備回房。移開凳子,摩擦地面發出的刺耳聲音徹底劃破了母子之前的沉默。他還沒上樓,母親的筷子已經甩到了地上。

「你給我站住。」

段沉已然習慣這樣的模式,回頭漠然地看著她,那樣精緻的一張臉上,幾乎沒有什麼歲月留下的痕迹,時光只在她臉上留下了成熟的餘韻,對男人來說,她的吸引力也許是致命的。可作為兒子,他只覺得可悲。從小到大,他不曾從她身上得到任何溫暖。

「您有什麼吩咐嗎?」段沉問。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回來吧?」她上下打量,眼底有不屑也有不解。

「嗯。」段沉點頭:「我不回來你就要告我,我能不回來嗎?」

母親嗤笑一聲:「你段沉會怕我告你?你是為了袒護那個小姑娘吧?」

段沉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想不到我兒子還是個痴情種。」

被諷刺了的段沉也不甘示弱。他鄙夷地嗤了一聲:「你無法理解這種人類的感情。你這輩子知道愛人是什麼感覺嗎?」他想了想又說:「當年你為了得到推薦機會離開大山,能做出勾引有未婚妻的老師這種事,那時候你才多大?十八?十九?」

「段沉!」母親嘴角開始抽搐,臉上有難堪的神色,瞬間變得煞白。

「我不就是你不小心留下的孽種嗎?」段沉完全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就是要讓她難堪,他繼續說下去:「科技那麼落後,你也不敢打了我,你怕死。可你也不可能去跟那麼個窮鄉村老師。所以你才那麼厭惡見到他,那是你人生的污點。你不准我見他,這幾年你這麼整我,是因為我曾經違逆你的意思偷偷去找他。這有損你的威嚴,對嗎?」

「段曼雲,你真的很可悲。你根本不懂愛是什麼,所以你才能以此來威脅我。」

「啪——」母親狠狠地一巴掌,毫無緩衝地落在了段沉臉上。

不是演電視劇,沒有突然的時間斷層,沒有定格,段母的掌風利落地落下,快到段沉都沒有反應過來。良久,他感覺內心終於平靜下來,抬頭看了一眼,幽幽地說:「我今年27歲,這是你第一次打我。」

段母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她個子比段沉矮許多,氣勢上卻一點都沒有少。她挺直著背脊,身影印在背後牆磚上的鏡子里,如一支蓄勢待發的弓。餐廳豪華的裝潢和空曠的空間,將她襯得尤其凄涼,可她仍是一副倔強的樣子,臉上有嚴厲的神色,這也是她第一次用這樣的表情看段沉,一個很像母親的表情,眼睛裡有受傷、有難過、有氣憤也有心疼。

她嘴唇有些發抖,那麼咬文嚼字地說:「段沉,你永遠給我記清楚,你是我段曼雲的兒子,不是孽種,誰這麼說你,我就抽誰,包括你自己。」

段母整個肩背都在抖著,明明氣極了,卻還是努力壓制情緒。

這麼多年,段沉從來沒有見過她發這麼大的火。她是那種性子,任何時候都是笑臉人,對男人尤其諂媚。所有的事情鬧得再怎麼大也用嬌嗔的方式化解。

從來漫不經心,也滿不在乎。

可是此刻,她那麼認真地看著他,讓他覺得她可能是愛他的。她也有這樣母親的時刻。內心有幾秒短暫地覺得溫暖。

「我很感激你養大我,很感激你讓我過上『高人一等』的生活。可是這不是我要的。你從來沒有問過我要什麼,只是一味地按照你的方式要求我。」

段母沉默著不說話,只是有些失落地看著段沉。段沉覺得心裡酸酸的,人說母子連心,他在想,他在覺得心痛的時候,母親會不會有感應呢?如果她有感應的話,那麼多年,為什麼她連一個擁抱都吝嗇?

「你讓我讀書,我一直都盡努力讀最好的。我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可你卻對我學的東西不屑一顧,硬要我到你公司里去,不管我到底想不想去;你要我認真生活,可是我和誰接觸你都要干涉,不管是談戀愛還是交朋友。你用鄙視的眼光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連爛泥都不如。」

「我從來沒有感受到我是你的兒子。你是我的長官我的領導,除了絕對服從,我沒有別的選擇。」

段沉深吸了一口氣,不帶任何情緒地平鋪直敘:「我只是想離你遠一點,這樣我才能繼續當你是我媽。」

「所以你還是要回北都去?」段母沉默著看著他,情緒逐漸平息,她眼裡有洞察也有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被那個女孩子迷住了?」

段沉陷入沉思,半晌後回答:「也許吧。」

段曼雲外表軟若無骨,內里強勢逼人,不知道是段沉的話起了作用,亦或她自己突然想通了。她居然沒有追究任何事,什麼都沒說,讓他走了。

段沉離開美國的那天,段曼雲正在參加一個時尚宴會。他坐在機場刷著iPad,YouTube的最新視頻里有宴會開幕的短視頻,她攜手小她十二歲的男友在鏡頭前笑得風華絕代。

她那男友比段沉大不了幾歲,是個高大帥氣的美國模特。兩人站在一起的畫面很是怪異,段沉也無法從段曼雲眼裡看出什麼愛意。

時光匆匆,段曼雲的精明和世故也註定了她不會再愛人,亦或她從來沒有愛過人。

廣播里響起了登機的提醒,站在候機室,看著落地玻璃外面廣闊空曠的停機坪,和呼嘯而走的一架架載滿了人的鐵鳥,段沉覺得內心很平靜。

登機前一刻,段沉拿出手機,撥通了於江江的電話,用一貫戲謔地口吻說:「十三個小時後,我將會在北都落地,如果我有幸沒有死於空難,你要不要來接機?」

接到段沉電話的時候,於江江正在婚紗店陪張晚情試婚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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