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特雷莎·懷亞特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將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她關掉電視,屋子陷入沉寂。以往每晚,當她放鬆心情,沉沉進入夢鄉時,屋子裡亦是一片寂靜。但今晚的寂靜和往常不同。

她不知道自己期待在深夜新聞上看到什麼。那則公告早已在當地的晚間新聞節目中發布。或許她想看到的是一個奇蹟,就像在最後一刻被判處緩刑。

自兩年前的第一份申請發出後,她便覺得自己像死刑名單上的囚犯。守衛會時不時把她帶上死刑電椅,但最後,命運總會把她安全送回牢房。可這一次,最終的判決已經出來了。特雷莎知道,再不會有人提出異議,也再沒有延期了。

她想知道,其他幾個人有沒有看到這條新聞。他們的感受和她的一樣嗎?是否會暗自承認自己的第一反應是尋求自保,而非悔恨自責?

倘若她再好心一點點,那她的自我擔憂之下或許還埋藏著一星半點的良知。可惜情況並非如此。

倘若沒有按照計畫行事,她早就身敗名裂了。人們提起特雷莎·懷亞特這個名字時,心裡將充滿厭惡,而非她現在所享有的尊敬。她這麼告訴自己。

特雷莎毫不懷疑,那些指控若浮出水面,社會必將嚴肅對待。消息的來源雖非正當,卻可以信任。但那些指控已經被永遠掩埋了——對於這件事,她從不後悔。

但在離開克雷斯特伍德的這些年中,當她偶爾在路上見到相似的步態、相似的發色或者相似的歪著頭的樣子時,她的胃總會猛然抽緊。

特雷莎站了起來,想要甩開這籠罩著她的陰鬱情緒。她緩步走進廚房,將盤子和酒杯放進洗碗機。

沒有狗要放出去,沒有貓要放進來。只是對門閂做睡前的最後一次安全檢查而已。

安全檢查真的有用嗎?——這個想法再次向她襲來。過去的事情終究無法改變。她把這種想法驅散。沒有什麼好怕的。他們曾共同立誓,而如今,這個誓言已經被守護整整十年了。只有他們五個人知道真相。

她知道她太過緊張了,所以沒辦法漸入夢鄉。但明早七點她有個員工會議要開,她不能遲到。

她走進浴室,開始往浴缸里放水,還在水裡加了足量的薰衣草泡泡浴露。香氣瞬間瀰漫了整間浴室。長時間的浸泡,加上早些時候的那杯紅酒,應該能引來睡意了。

踏進浴缸時,她已將浴袍和綢緞睡衣疊得整整齊齊,擺在洗衣筐里。

她閉上眼睛,任由熱水將她環抱,盡情享受這一刻。焦慮退去,她輕輕一笑。是她太過敏感了。

特雷莎覺得,她的人生被分作兩段。第一段是「37 B.C. 」,她稱之為「先克雷斯特伍德時期」。那些年很是精彩。她孑然一身,雄心勃勃,做出的每個決定都只聽從內心,不用向任何人交代。

但後來的日子就大不一樣了。恐懼如影隨形,支配著她的一舉一動,干預著她的每個抉擇。

她記得曾讀到過一句話,說良心不過是對被捉住的恐懼。特雷莎坦然承認,對她來說確實如此。

但他們的秘密是安全的。而且必須是安全的。

就在這時,驟然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這聲音離她不遠,就在廚房門口。

特雷莎一動不動地躺在浴缸里,耳朵留意著有沒有別的動靜。這聲音並不會引起其他任何人的警覺。離她最近的房子是二百英尺外的一棟獨立住宅,與她的房子之間還隔著塊二十五英尺高的萊蘭柏樹籬。

屋內的沉寂在她周圍越發厚重起來。巨響後的寧靜充滿了危險的味道。

或許只是某種毫無目的的破壞行徑。又或許只是聖約瑟夫學校的幾個學生弄到了她的住址,跑來惡作劇而已。她向上帝祈禱,事情就是那麼簡單。

血液在她的血管內轟響,猛地湧上她的太陽穴。她咽了一口唾沫,試圖擺脫耳鳴。

她察覺到了入侵者的存在,身體開始有所反應。她坐起身來,浴缸里的水晃動著,嘩啦嘩啦拍打著浴缸內壁。她的手在瓷磚上滑了一下,右半邊身子又跌入水中。

樓梯底部傳來的聲音擊碎了特雷莎對單純的破壞行為的最後一絲希望。

特雷莎知道她時間不多了。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她身上的肌肉會對迫在眉睫的威脅做出反應,但在這個世界裡,她的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大腦一片空白。

她聽著樓梯嘎吱嘎吱的聲音,閉上雙眼,讓自己的身體平靜下來。當最終面對糾纏自己多時的恐懼,她竟感到一絲解脫。

她感覺到了從門外滲入浴室的寒氣,於是睜開了眼睛。

來者如影子一般,一身黑色,看不出任何特點。黑色羊絨上衣搭配便裝褲,外面罩著一件大衣。毛線織的巴拉克拉瓦頭套罩住了整張臉。但為什麼是我?特雷莎在腦海中咆哮。她不是最弱的那一環。

她搖著頭。「我什麼都沒說。」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她的身體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感官開始陸續停滯。

入侵者朝她走了兩步。特雷莎找尋著蛛絲馬跡,卻完全找不到有關黑衣人身份的線索。這個人只可能是四個人中的一個。

特雷莎感到身體已經不聽使喚,尿液從她兩股間流入泛著香氣的水中。

「我保證……我沒有……」

她試著坐起來,聲音又弱了下去。浴缸因泡泡浴露而變得很滑。

她思考著該如何乞求饒命,呼吸聲越發短促。不,她不想死。還沒到時候。她還沒準備好。她還有很多想去做的事情。

一幅畫面猛然浮現在她眼前:她的肺泡灌滿了水,像派對上的氣球。

她終於發出了聲音,伸出雙手哀求。「求你了……求你了……不要……我不想死……」

黑衣人俯下身,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手各按住特雷莎一隻乳房。她感到了將她按入水底的壓力,掙扎著想坐起來。她必須解釋一番,但那雙手的力道越來越大。她再次抵抗,想擺脫這個無從施力的姿勢坐起來,但已經沒希望了。重力和那人的蠻力使她根本無法反抗。

水漫上她臉頰時,她張開嘴巴,唇間發出一聲嗚咽,做了最後的掙扎:「我發誓……」

特雷莎的話被打斷了,她望著氣泡從鼻孔中冒出,浮上水面,頭髮在臉旁漂動。

那人的輪廓在水面的另一邊閃著微光。

特雷莎的身體開始對缺氧做出反應,她努力壓制著體內滋長的恐懼。她的手臂胡亂揮舞著,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暫時鬆開了她的胸骨。她終於把頭露出水面,距離更近地窺視那對冷漠而鋒利的眼。她認出了眼前的人,卻也耗盡了最後一口氣。

攻擊者困惑了幾秒,旋即恢複了原來的動作——兩隻手將她疾速摁到水底。

意識消失之際,特雷莎仍舊滿心的不可思議。

她這才意識到,她的同謀者們根本無法想像,他們應該害怕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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