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個人坐在一起,陸遠也不記得到底喝了多少酒。

他只記得他是第一個醉的,腦袋暈暈的,看什麼都不太清楚。

酒精的氣息好像一種讓人麻痹的香水,讓人覺得又亢奮又疲憊。喝多了酒,陸遠安靜地趴在厚厚油漬的桌上休息。

半夢半醒的時候,他好像聽見文措在唱歌。歌詞既不像中文也不像英語,但曲調非常悲傷。聽著就讓人覺得心酸酸的。

陸遠醒來的時候,整個人昏沉沉的,有一半腦袋都是麻木的,像被木棍狠敲了一頓一樣。

雖然陸遠經常會喝點小酒,但醉得不省人事倒是很少如此。

他反應慢半拍地從床上醒過來,發現自己身上什麼衣服都沒穿,他迷迷糊糊往床頭櫃摸索,以為睡著以前脫在床頭。結果衣服沒摸到,摸到了一把柔韌的「絲線」。

陸遠抓了兩下那把「絲線」。就聽見有嬌柔的女子聲音低低嚶嚀兩聲。

陸遠猛得一驚,從床上倏地一下彈坐了起來。

他身旁的文措還睡得深熟。陸遠這才知道他剛才抓的不是「絲線」,而是扯到文措的長髮了。

她的頭髮如一塊黑而亮的絲綢覆蓋在她肩頭。陸遠只隱隱約約從頭髮縫隙里看到她瘦削白膩的肩頭掛著兩根細細的帶子。

陸遠不敢去猜測那是弔帶還是內衣,哪一樣都很可怕。

他的頭皮瞬間就全部麻掉了。原本混沌的意識也徹底清醒。

眼前完全陌生的房間讓他明白,他昨晚喝醉了,睡錯了地方不說,還睡錯了姑娘。

文措還在憨甜地睡著。樸素的床單襯得她膚白勝雪,秀挺的鼻子和櫻紅的嘴唇讓人忍不住腎上腺素蹭蹭直漲。看著她天使一樣的睡顏。陸遠不敢想像她醒來後看到這副情景會是什麼反應。想來她現在持刀這麼熟練,砍上來應該不會太疼吧?

他躡手躡腳從床上起來。找了半天只找到他的短袖T恤。穿著雖冷總好過赤膊。穿好了衣服,他安靜地坐在床邊,腦海里跑過幾千幾萬種可能。和那些可能一起跑過的還有幾萬隻攔都攔不住的草泥馬。

與此同時,他的T恤還散發著臭氣,伴隨著酒精的氣味。陸遠悲哀地想:酒精害人啊!

陸遠坐在陌生的床邊,抽完了桌上不知道是放在那的半包煙。直到文措醒來。

他自然是不敢離開。這也不符合遵紀守法陸博士的風格。

哎,人生自古誰無死,好歹死前破了處。陸遠抿著唇,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悲壯得如同就要就義的烈士。

一夜無夢,在酒精的氣味中昏睡、沉睡,最後自然地醒來。

這是三年來,文措過得最為輕鬆的一個晚上。

三年了,她終於走出了第一步。願意去面對那些過去的朋友。

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剛剛起來的文措還帶著初醒的慵懶。她隨手撥弄著自己有些糾結的頭髮,一手習慣性地揉了揉眼睛。幾秒後,她才看見坐在她對面一臉悲壯的陸遠。他坐在那一動不動,那表情,好像教科書上炸碉堡的董存瑞。

她的感官都漸漸蘇醒。鼻子里嗅到的難聞氣味讓她皺了皺眉頭:「這是著火了嗎?怎麼到處都是煙。」她的視線投過來瞄了陸遠手中明明滅滅的煙頭。正準備開罵。突然發現自己露在被子外的肌膚,再看看陸遠,瞬間明白了一切。想必陸遠這木頭腦袋誤會了。

她也不急於解釋,突然鬼主意上來決定逗逗他。

文措故意勾著唇很嫵媚地笑了笑,幽幽地問陸遠:「你怎麼不走?我又不會要你負責。」

陸遠眼睛睜大,整個人愣住:「……果然是……那啥了?」說著,他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對不起,我……我都不記得了……」

文措抿著唇憋著笑,片刻後做出一臉憂傷狀:「沒事。男人嘛?忘性大很正常。」

「我不是這個意思。」陸遠趕忙要解釋。

「那你是什麼意思?」文措眨了眨眼睛,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我……」陸遠頓了幾秒,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突然說:「只要你不嫌跟著我受委屈。我們就結婚。我負責到底!」說到最後,簡直像在激昂地宣誓,誓死都要革命。

最後輪到文措愣住了。

不過是逗逗他,不想他當了真不說,還在這大放厥詞。

結婚嗎?

文措心底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過往的點點滴滴像走馬燈一樣一一走過。她神色複雜地看了陸遠一眼,不帶一點戲謔和玩笑,只是淡淡地說:「你走吧。都是我逗你的。」

「我不是說著玩的……」

「滾!」文措大呵一聲。

文措一個人坐了很久很久,久到老梗敲門進來,她才清醒過來。

「那小伙走很久了。」老梗說:「只穿了件短袖。我給他衣服他也不要。」

文措低著頭,「不用理他,誰讓他喝醉了路都不會走,一跤摔到臭水溝。」

老梗大約也是回憶起前夜的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輕嘆了一口氣說:「那個男人不錯,適合你。」

「那萬里怎麼辦?」文措笑了笑,彷彿認真地問著老梗。

老梗撇了撇頭,眼含熱淚,看向別處,「要是萬里還在,一定對我掄拳頭,我居然勸他媳婦跟別人。」

「他要是還在,第一個要對他掄拳頭的就是我。」文措笑:「說走也走,也不問問我一個人行不行。」

「……」

從老梗家出來才發現已經變了天,只一夜時間,這個城市就驟然降了溫。絕然而寂靜,冬天就這麼悄無聲息地來了。文措用力裹了裹自己的外套,走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車。

想起陸遠走得時候灰溜溜的,身上只穿著一件短袖T恤,這樣大的風,一定很冷吧。不知道他走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開車回家的路上,文措才發現手機上有三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媽媽打來的。

想來她大約又是一夜沒睡。這幾年媽媽也經常神經衰弱,這一切都是文措造成的。

三年前,萬里剛走的幾個月,文措也曾這麼醉生夢死,家都不回。她流連在這個城市的每一間酒吧,所有請她喝酒的她都來者不拒。

可她就是那麼厲害,怎麼都喝不醉。

那時候她才明白,這世界上有一種奢侈,叫做過夜即忘。

許多人勸她,勸她向前看,勸她重新開始。可她還是站在原地踏步。

她也曾放縱,也曾想著,就這樣吧,這樣也好。

那是一個紙醉金迷的夜晚。她接受了一個英俊男士的邀請。

當她和陌生的男人走進酒店的時候,她以為她會從此墮入地獄,那一刻,她覺得地獄也不是那麼可怕。

那個男人和她一樣喝了很多酒。他壓在文措身上,卻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

他甚至不曾親吻文措。他說:「親吻就會走心,我不喜歡走心的關係。」

她問那個男人:「我可不可以叫你萬里?」

那個男人笑:「你叫我什麼都無所謂。」

文措那一刻一直在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就在那個男人解開她衣服最後一顆紐扣的那一刻,文措突然發了瘋一樣抓住他的手。

她問:「你愛過人嗎?」

那個男人笑得很放肆,他看著文措說:「愛是什麼?能吃嗎?」

「為什麼你可以說得這麼無所謂?」

「不然呢?」那男人眼底有冷意:「難不成睡一覺就要結婚?小姐,你沒成年嗎?還是你天真地以為這個世界上還有好男人?」

文措突然清醒過來,她用力地將那個男人推開,飛快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連鞋都沒穿就奪門而去。

那個男人沒有過來攔她。

那一晚,文措光著腳跑了很遠很遠,跑到腳底全都起了水泡,水泡又被刺破,走過的路全是血印子。

至今回想起來都會覺得疼。那是在提醒她,有些痛苦,即使放縱也沒法麻痹,只會更加悔恨。

之後的幾年,她看過很多社會新聞,喝醉酒和陌生男人走的女孩沒有多少可以全身而退。回想起來,她遇到的並不算一個真正的壞人。至少她最後安全地脫身了。

可惜她再也不會遇到那個男人了,不然文措真的很想告訴他,童話是存在的。這個世界上真的還有好男人。

想起陸遠說那句話的表情。那麼認真,那麼鄭重,彷彿只要她點頭,他就真的會娶她回家。

你看,上天在萬里離開的三年後,讓她遇見了陸遠。

一個單純到有點傻的男人。她不過開開玩笑逗逗他,他就說要結婚。

文措眼前漸漸模糊,那是乾涸的眼框里湧起的泉水。

她看著遠方,在心底不確定地問著:

萬里,是這個人嗎?是你找他來照顧我的嗎?

如果他來了,他還會不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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