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宮看大門

七十年代一共十年。十年里的頭一段我在雲南農場刨地,後一段我到研究所讀書,中間一段我在故宮看大門,過的是值夜、巡查、站崗的日子。

記得當初,王世襄(暢安)先生看見我站崗巡查有模有樣的架式,就戲賞了我一頂「錫慶門行走」的「頂戴花翎」。我聽了趕緊對先生拱手道:「受之有愧,卻之不恭。」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其實還是很受用。「文化大革命」這麼些年,倒霉的事情一籮筐,得到這份差事還真的不容易。只是三十多年過去,和紫禁城又是相隔萬里,時空距離都已久遠,想得起來的舊憶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串起來可就難了。兩年多故宮「行走」的日子如今也就還剩下那麼三五件事算是有個印象,不妨就一折一折記在這裡。

一、我本是「知識青年」

我是一九六九年的年底和幾個朋友到雲南西雙版納的橡膠農場插隊,一直干到一九七二年的四月。後來回到京城,理由卻並非是「病退」或者「困退」,也就是病痛纏身,或者家庭困窘,這在當年是「知識青年」返城兩個必備條件之一。據說為了「滿足」這兩個條件,當年各地知青辦公室的辦事員不知從中得了多少好處,一時竟成了令人垂涎三尺的肥差。

我是以探親為由從農場脫身的,因而也就免去了上下打點、疏通關節的尷尬。一路上走走停停,當年六月回到北京,借住在景山東街的教育出版社大院里。出版社是已被撤銷的單位,大院里的空房甚多,留守處的老高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爽快地借給我一間小屋暫住。誰知後來「造反」回京的人越來越多,且大都在京城裡沒有去處,不得不在大院里尋找棲身之所,搞得老高不勝其煩,他也就漸漸對我們有了「請神容易送神難」的怨言。不過我並不為之所動,一直堅守到一九七六年將戶籍轉回到北京。

有了正式的戶籍,接著就要謀職。那時我的學歷勉強算是初中三年。因為「文化大革命」爆發,連畢業考試都沒有來得及,後來好不容易得了一張抬頭上印有毛主席語錄「知識青年要和工農群眾相結合」的畢業證書。這張印製粗糙的初中文憑我精心保留至今,為的是要時時記住那個年月。

以此背景,我對前途並無奢望。區政府安排返城知青的工作人員問我的打算,我也直說,只要工作清閑,得空能讓人看看閑書就成。興許人家是看我年輕力壯,好意分配我到東郊通縣的一家無線電工廠,接著又分配沙灘大街路北的液化石油氣站。我對前者說離家太遠,耽誤不起那個工夫;對後者則說搬煤氣罐要的是一把力氣,實在干不動。人家看我果真是不思進取,就說現在有個看大門的差事,一天干六個鐘頭,四天休息一天,這總歸可以了吧。起先我以為是跟我開玩笑,後來覺出人家不是說誑,這還是個正經差事,趕忙再細一打聽,居然就在離家百步之遙的故宮博物院,我喜出望外,趕緊拱手謝過,滿口答應下來。

那年我二十六歲,古人說「三十而立」,我總算搶在「而立」之前有了份生計。我隱隱預感,從今往後生活真要有個大變化了,只是我絕沒有想到,命運的轉變會來得那樣快、那樣急:進宮十天,唐山大地震;再過月余,毛澤東過世,「四人幫」倒台;兩年之後,我離開了故宮,改頭換面重新做了學生。

且說當時到故宮應卯上了班,之後我才知道,在故宮看大門算是「警衛」,也就是准警察,說起來還有個「警級」。朋友們知道了都暗暗稱奇,說你一個在「文化大革命」裡頭讓人家審查來審查去的人,這回怎麼能進了審查別人的隊伍?我學著石揮在《我這一輩子》里演的那個老巡警的話說:「我這個警衛就是個『看宅門兒的,頭一樣,先省鞋』。不過這回看的是一個頂大的宅門,給皇上看家護院。」

但自我從王世襄先生手裡得了「行走」的封號,就再也不提「看宅門兒」之說了,見人徑以「錫慶門行走」自許。沒有想到的是,如今幾十年過去,我早已離開故宮,也遠離了故土,可在朋友之間,「錫慶門行走」的封號卻仍然和我如影隨形。

二、警衛的制服

去故宮報到那天,先進了神武門,門內靠左手一側是一幢坐東朝西的大廂房,叫東大房,這就是故宮警衛隊的隊部。神武門裡的另一側,是與之相對的一幢一模一樣的廂房,坐西朝東,叫西大房。那裡是警衛隊的上級領導警保處的辦公室,裡面坐著處長、副處長。後來才知道,東大房和西大房原先都是宮裡的「敬事房」,是懲戒太監、打屁板的地方。

一同到警衛隊報到的連我共是三個人,一個姓劉,另一個姓賈。互通了姓名之後,再細一打聽,他們兩位也都是插隊轉回京城裡來的「知識青年」。警衛隊的田隊長、劉副隊長、文書老王和兩個小隊的隊長與我們一一見過。開場白說的是故宮警衛隊的工作多麼重要,審查多麼嚴格,又是如何千挑萬選才決定錄用我們三人。當著領導,我當然知趣,跟著小劉和小賈忙不迭地說,真是感激組織上的信任和照顧。

開場儀式結束後,田隊長補充說,根據上級的決定,除了故宮四座大門的定崗和夜巡隊之外,準備在外東路的錫慶門,也就是繪畫館和珍寶館的入口處牆外再增設一處崗哨,為的是加強對珍寶館的守護,只等錫慶門外的住房改建完成就開始建崗。田隊長指定我為錫慶門新設的內崗小組成員,而小劉分在東華門,小賈分在神武門。

至於待遇,田隊長說警衛隊的人員雖然還算不上是警察,但一切按公安系統規定行事。現在我們的工資是二十六塊,轉正後就算是公安十二級,也就是最低的一級,工資每月四十一塊五。至於以後什麼時候擢升,那就要看各人的道行和運氣了。對這一點我倒是心安理得,當時全國上下,一般民眾誰都沒有加過工資,差一級就是一個月多五六塊錢的事兒。再說,買什麼東西都要憑票,吃肉有肉票,穿衣有布票,抽煙有煙票。有錢沒票,錢也是等同廢紙。我早就聽說,大學生畢業是五十六塊,學徒工剛去是十八塊,三年出師三十二塊。這樣比起來,我們當警衛的還真是多快好省。所以聽到這裡我就連忙接過田隊長的話頭道:「確實公平合理,我們很知足。」田隊長一聽這句話立刻就眉開眼笑了說:「看來到農村插過隊的年輕人就是不一樣,懂得輕重,知道好歹。」

田隊長對警衛隊確實有份自豪感,告訴我們,警衛隊員還要發放統一的制服。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外衣道:「我這件就是。」我們連忙湊近細瞧,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與普通的外衣有何不同。他看我們一臉的惶惑就說:「當然,這和平常的便服沒有什麼不同,但它確實就是『警服』。」我們聽了也知趣,沒有繼續深問。大約田隊長覺出我們的喝彩不夠熱烈,就又補充說:「除了一年一套的單外衣,我們還兩年發放一次棉襖、棉褲、棉帽、棉大衣」他說到這裡特意頓了一下,見我們還沒反應,就更加重語氣地大聲說:「外加一雙皮靴。」田隊長沒有再說下去,可我們看著他一臉的期待,立刻明白了,初來乍到,此刻一定要給田隊長捧捧場才行,於是三人齊聲嘖嘖地說:「真不錯,真不錯。」話到嘴邊,臉上也就跟著泛起笑容。我偷眼看去,田隊長這時終於顯出釋然的微笑。

後來知道,我們的制服是到城南天橋勞動保護用品商店買來的,灰色滌卡,上下四個兜,沒有一點與眾不同之處。儘管如此,我還是和警衛隊的同僚們一樣,終日穿著警衛隊發放的制服,穿這件,洗那件;穿那件,洗這件,而且五冬六夏總穿著隊里發的皮靴。其實憑良心說,那時布票緊張,能穿上沒有補丁的衣服就算不錯,更別說有白給的制服穿了。如果有制服,無論是警察還是軍官,也無論是開車送貨的司機還是紡紗織布的女工,誰都是白天黑夜地穿著發來的衣服,好省下布票給家裡人用。記得一九八七年我陪哈佛大學來訪的藍貝格教授夫婦在飯館裡吃飯,看見對面桌子旁邊坐著一位身穿大紅制服,袖口滾邊,胸口上還有綉字的青年人,藍太太就問我:「這位是個將軍吧?」我回頭打量了一番,告訴藍太太:「我看不像。我們這兒將軍都要按資排輩,等熬到了,也就該拄拐棍了。」我見藍太太還是一臉狐疑,就冒昧地回頭問年輕人。那人聽了哈哈大笑,他的同伴也都笑彎了腰說:「這制服是火車司機的。」

警衛隊的制服當然沒有火車司機的那樣體面。後來我知道,這些警衛隊的行頭還是通過走夜巡的胖子老王憑關係才買來的。雖說是從天橋勞動保護用品商店買的,但是由你買還是派他買,據說很不一樣。老王說過,布面看著都是的確良咔嘰,但此種雙層滌卡面料最結實,一年之後再發新制服時,這身還像新的一樣,可以脫下來給兒子穿,兒子穿不下了還可以收起來,以後給孫子穿,說得上是傳代的玩意兒。老王是田隊長原先從故宮窯廠帶來的,河北南窪一帶的人,為人很四海,在京城混了這十多年,也見過些世面,在社會的三教九流里認識不少人,所以警衛隊購置服裝的事每年全是由他經辦,而他每回也都辦得妥帖體面,不是皮靴的豬皮毛眼打磨得精細,看著簡直像是牛皮;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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