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馬肉的經驗

經常有交情好的洋人,與我談起中國的飲食文化來總打趣說,你們中國人的飲食來源過於廣譜,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是能喘口氣的動物,都可以吞得下去。聽到這種籠統的評判,我一般都會立刻分辯道:起碼這話對於我並不適合,因為我的食性範圍實際上很窄,牛肉、羊肉、雞肉之類至今都還處於我食譜的邊沿,僅僅是偶一為之,只有位於「六畜之首」的豬才是我大快朵頤的主要對象,至於其他動物的肉,我可以說從來沒有沾過。

不過說完這話,心裡總歸還是有些不踏實,因為記憶告訴我,我確實吃過一次馬肉,而且吃的是死馬肉。

那次吃死馬肉的經歷與當時流亡中國的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多少有些關聯,因此記得十分清楚。親王是到西雙版納參觀訪問,而我是在那裡插隊,年代是在一九七一年。

那天是有一位從我們分場(也就是改為建設兵團之後所稱的建制「營部」)上調到總場(後稱「團部」)去的汽車司機老陳,回到我們這裡來看望舊日的朋友,見面之後隨口扯起一些只有他們在「上面」的人才可能見識到的奇聞軼事,而我們這些困在「下面」深山老林里孤陋寡聞的農場工人(當時又稱為「兵團戰士」)聽來也感覺十分有趣。

據這位調到「上面」大開眼界的陳師傅說,最近他又參與了一樁了不起的差事,就是「陪同」落難到我國的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從昆明到西雙版納參觀,而且是「全程陪同」。關於這位親王最近到雲南考察抗美大後方的消息,我們當時倒是從《人民日報》上也多少知道了一點,儘管報紙到了我們手中大約總要晚上十天半個月,沒有想到司機老陳居然能夠親身躬逢其盛,大家就催他仔細道來。

等我們聽完他口若懸河的一大套說詞之後才明白,其實他並沒有親眼見到西哈努克親王本人,只是跟隨在親王車隊的後面,不過畢竟是在鞍前馬後,所以細節的描述確也頗為吸引人。

原來他能夠得到這差事全是因為那個年代物資供應奇缺,「上面」又認為總不好讓親王看到百姓困窘的生活狀況,弄不好或許還會降低親王抗美救國的信心,於是下達了命令,務必保證讓親王看到社會主義最光輝的一面。老陳他們車隊的任務就是保障供給,具體做法是:首先趕到昆明,從百貨公司倉庫里提出如毛巾、暖水瓶、床單和罐頭之類的日用百貨,統統裝上貨車,然後尾隨西哈努克親王浩浩蕩蕩的車隊,沿玉溪、元江、思茅、景洪一線緩緩向南進發。

親王每到一地下榻賓館,總要先行洗漱沐浴,隨之接見當地的大小官員,應酬客套一番,然後才到街市上隨便視察。陳師傅參加的車隊就趁這段時間,趕緊將車中的百貨拉到當地的百貨公司,迅速布置在貨架上,然後展現給親王夫婦看。當然親王殿下看畢,都是讚不絕口,高興起來,還會雙手合十,祝福當地人民安居樂業。親王重新上路之後,老陳他們再連忙將貨物取下來,裝到車上,隨後趕上親王的車隊,向下個準備考察的市鎮進發。一路走來,晝行夜伏,雖然老陳連一次親王的面都沒有看到過,但是幾次將貨物從車裡搬上搬下,完全可以設想親王或許曾經撫摸過這些提花的毛巾和噴漆的鐵殼暖水瓶,或許也曾經凝視過那些肉類和水果的罐頭。老陳自認為,他多少也能感受到親王的手澤和目光。說到這些細微之處,他神采飛揚,我們這些人有幸聆聽到激動人心的場面,也不禁感到與有榮焉。

當時我還有些不解世事,竟然冒失地問,難道西哈努克親王就看不出一點破綻來么?老陳胸有成竹地答道,你們還不明白,西哈努克親王那是個多麼乖巧的小國君主,生活在大國之間的夾縫裡,眼下又是寄人籬下,最知道眉眼的高低,說話也最知道分寸的拿捏,且不要說在天衣無縫的安排下他可能什麼破綻也看不到,即便就是看穿了,也絕對不會說破。眾人聽了老陳的一席話,這才茅塞頓開,連忙頻頻點頭稱是。後來,報紙上還果真報道了西哈努克親王這次到西雙版納的活動,親王在發言中說,看見中國如此物產豐富、經濟繁榮,我們有這樣援越抗美的大後方,哪裡還有打不垮美國鬼子的道理。我們聽了都不免開懷大笑。不過在老陳描述親王殿下參觀的細節中,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那些關於豬肉和熏魚罐頭的敘述,因為此時我們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見到一點油星了。

按說雲南的西雙版納是個日照和雨水都很豐沛的地方,物產也很豐富,我們不大應該聽到某些食物的辭彙就頓生生理反應。我剛到雲南農場時,確實聽到一九五九年從湖南逃荒來的老職工們說過,原先這裡的水稻一年三熟,花生油一桶一桶地挑來炸糯米粑粑,香蕉菠蘿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是眼前的情況絲毫不能印證過去的輝煌,從一開始,我們的伙食裡面就根本沒有一點油花,米飯里還要摻一半的苞谷,水果也是難得一見。從北京帶來的一點點吃食到了這個時候早已彈盡糧絕。幸好過後不久,同來的印尼歸國華僑小李因為大腿肌肉萎縮,病退轉回北京,他把帶來的一木桶尚未享用完畢的外洋食品分給了我們,這才算稍解燃眉之急,又勉強苟延了一些時日。然而正如古語所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到了我們插隊第二個年頭開始的時候,因為食品貧乏且久不食肉,聽到有關食物的哪怕隻言片語都會感覺亢奮,更經不起提陳師傅口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出現「黃豆豬腳圈」、「糖水白梨」這樣刺激腸胃的詞兒。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從農場轉為生產建設兵團,按照規定,兵團的戰士職工在一年裡有幾個節慶休假日,有條件的可以殺豬慶賀。這幾個假日為:元旦、舊曆新年、五一國際勞動節、十一國慶節,另外我們兵團已經屬於軍隊建制,所以再加上八一建軍節,一共是五個。

古代有結繩記事的法子,我們其實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起居生活全憑領導的指令,實在也是記不清確切的日子,我於是建議不如就把一年分成「五肉」好了,這樣既便於記憶,也能讓人每天下地幹活的時候多少有個盼頭。大家聽了都說好,有好事者還反映到領導那裡,不想領導知道了非但不贊同我的主張,還批評我是在說「怪話」。

不過老實講,就是有這「五肉」之期,也不一定能夠按時過節,還要看當時是否有殺豬取肉的條件而定。

一是豬是否合作,在確定的時間之內長出足夠的肥膘。那個時候,人吃的都不大夠,豬當然也缺飼料,於是有人發明了一種「糖化飼料養豬」的辦法。就是把芭蕉樹桿之類的植物切碎了,加酒麴發酵了給豬吃。我們營部的飼養員張老倌就是這項新技術的倡導者,他還由此創造了最著名的一句話,就是「不但人要思想革命化,豬也要思想革命化」,從而使他多年蟬聯全營的學毛著積極分子。然而或許豬的覺悟水準到底不如人,未能「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最後總也沒有能夠按時完成任務,到了那年的五一節前,豬欄里的豬全是骨瘦如柴,人見猶憐,竟找不出一隻上了膘的豬可供宰殺。記得那個五一節我們過的是「革命化」的節日,說白了,就是沒有吃上豬肉。

二是豬是否買賬,配合殺豬的程序。譬如說有一次,我們六連在過舊曆年的這一「肉」時,司務長一時疏忽,找了連隊里兩個手腳不麻利的人幫他宰豬。那隻豬在全連豬圈裡獨領風騷,是唯一一頭重量還算看得過去,勉強夠全連大小享受一頓的。可是就在司務長一聲令下將豬推倒的時候,兩個幫手卻沒有及時將豬蹄抓住綁起來。那隻豬看來也是有些靈性,知道大限已到,先是閃過一邊,然後四蹄騰空,躍過不算太矮的豬欄,逃之夭夭了。我們六連是個新連隊,駐地就在剛剛砍伐完畢的原始山林旁邊。豬兒這一跑,眨眼的工夫就鑽進山林,不見了蹤影。

連隊領導聽見司務長哭喪著臉報告了這場大禍,也是如坐針氈,不知如何向全連職工交代,只好身先士卒地衝進老林裡面去尋找逃竄的豬兒。可憐鍾副連長,也就是原先農場六隊的隊長,帶著幾個人在樹林里聲嘶力竭地吆喝,喊著豬兒的名字叫它速速歸來。那凄厲的叫聲在山谷里回蕩,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家的孩子走丟了。

大約是到了大年初五,那隻豬還是不見蹤影,這時春節已過,全連官兵都只得帶著滿腹的悵惘走進樹林去上工。不想過了好幾天,那隻跑掉的豬到底也耐不住寂寞,回來找它的夥伴,這才被埋伏在路上的老職工用打獵的火槍一槍干倒。好消息像一陣春風,迅速傳開去,正在上工的全連職工喜出望外,連忙返回連隊,重新開始操辦過節。所以那次我們是過了個晚年,日子已經是差不多到了正月十五,而且由於那頭太不聽話的豬在林子里遊盪了十數日,身上的膘也掉了好多,日後司務長每每提起這件往事還痛心不已。以上是講豬肉吃不到嘴裡的痛苦,其實即便豬肉吃進嘴裡也有不少麻煩。因為常年不見葷腥,肚子里突然塞進來一大堆油光水滑的豬肉,我們的腸胃雖然受寵若驚,但功能多少已有些退化,實在耐不住如此的厚遇,後果就是腹瀉。所以那個時候,只要節日一過,茅草和竹笆搭成的廁所必定人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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