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肩負整理一位已故作者的文稿的責任,就要面對難以解決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有人會選擇不發表任何現存的資料,或只對作者去世時已經基本完成的作品破例。初看起來,J.R.R.托爾金未發表的作品似乎就應當照此處理,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尤其挑剔苛刻,即便是本書收錄的那些比較完整的篇章,倘若不經過進一步的大規模精修潤色,他也是做夢都不會允許它們面世的。

但另一方面,我認為他創作的性質與範圍把他的故事置於一種特殊的地位,就連那些被他棄用的故事也不例外。《精靈寶鑽》當年就處於一盤散沙的狀態,又已知家父有意對它進行改寫(儘管很大程度上並沒有實現),但我認為它絕不應該湮沒無聞;而在編輯那一部書時,我雖猶豫了很久,還是自作主張地決定把它作為一部完整、連貫的作品發表,而沒有採取考據研究的方式,給出一套依靠評註互相連接起來的零散文稿。實際上,本書各個篇章的基礎全然不同,它們合在一起,並不能組成一個整體。本書只不過是一部關於努門諾爾與中洲的文集,各篇的文體、寫作意圖、完成程度和寫作日期(以及我自己對它們的處理)都大相徑庭。然而,我支持這些篇章出版的根據,雖然不如支持《精靈寶鑽》出版的理由那樣強有力,但本質上並無不同。有些人想必是不願錯過這些畫面的:米爾寇偕同烏苟立安特從哈爾門提爾山頂俯瞰「雅凡娜閃著微光的田野與草原,眾神豐饒的金色麥田」;月亮自西方初次升起,為芬國昐的大隊人馬投下陰影;狼形的貝倫潛藏在魔苟斯的寶座下;精靈寶鑽在幽暗的尼爾多瑞斯森林中驟然大放光芒。而我相信同樣的一群人會發現,本書中這些傳說的形式固然並不完美,但那些不完美遠遠不及這樣的內容重要:(如今最後一次得聞的)甘道夫之聲,在2851年的白道會上揶揄高貴的薩茹曼,或在魔戒大戰結束後,於米那斯提力斯講述他如何安排矮人前去袋底洞,促成了那場著名的聚會;在溫雅瑪,眾水的主宰烏歐牟從大海中聳現身形;在納國斯隆德,多瑞亞斯的瑪布隆「像只野鼠般」藏身在大橋的廢墟下;伊熙爾杜掙扎著離開安都因河的泥濘,卻死於非命。

這部文集里的很多篇章,都是在詳細闡述別處講得較為簡略,或起碼有所提及的事件。必須立刻指出的是,本書的很多內容在一部分《魔戒》讀者眼中並無價值可言,他們認為中洲的歷史架構不是結果,而是途徑,不是記敘的目的,而是記敘的風格,他們對進一步探索它本身興緻缺缺,不想知道洛汗馬克的騎兵編製如何,對德魯阿丹森林的野人全然不感興趣。家父當然不會認為他們有什麼不對。他在一封寫於1955年3月《魔戒》第三部出版之前的信中說 :

現在我真希望自己沒答應過要寫附錄!因為我覺得,它們要是以刪減、壓縮過的形式面世,就滿足不了任何人——肯定滿足不了我。從我收到的(數量駭人聽聞的)來信判斷,顯然也滿足不了享受這類內容的人——他們的人數多得驚人。而那些只把本書當作「英雄傳奇」來欣賞,把「未加解釋的前塵回顧」看作文學效果的一部分的人將會忽視附錄,這再正常不過。書當作「英雄傳奇」來欣賞,把「未加解釋的前塵回顧」看作文學效果的一部分的人將會忽視附錄,這再正常不過。

有種趨勢是把全套東西當作一種龐大的遊戲,這到底是不是好事,我現在一點把握都沒有——對我來說肯定不是,我覺得那類東西實在是種要命的誘惑。這麼多人會吵著索求純粹的「信息」或「學識」,我想,這是在褒獎那個基於非常複雜又詳細的地理、年代和語言設定的故事帶來的奇妙影響。

次年他在一封信中寫道 :

……而很多人像你一樣索求地圖,別的人則不想要地理說明,更想要家系說明;很多人想要精靈語的語法、音韻學和範例;有些人想要格律學和詩體學……音樂家要的是旋律和音樂符號,考古學家要的是瓷器和冶金,植物學家要的是對瑁瓏、埃拉諾、妮芙瑞迪爾、阿爾費琳、瑁洛斯和辛貝穆奈更準確的描述,歷史學家要的是剛鐸的社會與政體結構的更多細節;大眾要的則是關於戰車民、哈拉德、矮人起源、亡者、貝奧恩一族和(五位)巫師當中的兩位失蹤者的內容。

但無論對這個問題持何種看法,對有些人——比如我自己——來說,還有比單單發掘有趣細節更大的價值:得知努門諾爾人維安圖爾指揮他的船恩圖萊西(「歸返」),乘著第二紀元600年的春風,駛入灰港;「長身」埃蘭迪爾的陵墓被其子伊熙爾杜安設在烽火丘哈利菲瑞恩的山頂;霧氣瀰漫的黑暗中,霍比特人在雄鹿鎮渡口對岸看到的黑騎手是可哈穆爾,多古爾都的戒靈之首;以及,剛鐸第十二代國王塔欄農無後一事(這是記載在《魔戒》附錄中的史實),與迄今神秘無比的貝如希爾王后的貓有關。

編輯本書的過程是艱難的,最終成果也頗為複雜。每個故事都是「未完」的,差別只在程度的深淺,並且是多種意義上的「未完」,需要用不同的辦法來處理。我隨後會依次介紹每一篇,在此只想請讀者留意若干共同的特點。

「一致性」是最重要的問題,這一點在題為《加拉德瑞爾與凱勒博恩的歷史》的篇章中得到了最好的體現。它是一個更大意義上的「未完的傳說」——不像《圖奧及他前往剛多林的經過》那樣是講到中途戛然而止的故事,也不像《奇瑞安與埃奧爾》那樣是一系列片段,而是中洲歷史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它從未得到確定無疑的闡釋,書面定稿就更是無處可尋。因此,把有關這個主題的未發表的記述以及記述的提綱收錄進來,就立刻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不能把歷史當作固定、獨立存在,由作者(通過翻譯者與編輯者這樣的「化身」)「報道」出來的現實接受,而要把它看成作者頭腦中不斷成長、變化的概念。作者在親自對作品進行了細緻的批判與比較之後,已不再出版自己的作品,如此一來,他未發表文稿中包含的有關中洲的進一步知識,常常與已經「知曉」的衝突。在這種情況下,納入現有體系的新元素對這個虛構世界本身的歷史所作的貢獻,往往比不上對它的建構歷史所作的貢獻。在本書中,我從一開始就接受了這種必然的結果。除了命名術語的演變(如果保留手稿中的形式,就會導致不成比例的混淆或不成比例的澄清篇幅)這類細枝末節,我不曾為了與已經出版的作品保持一致而作出任何改動,而是從頭到尾提請讀者注意這些衝突和偏差。因此,「未完的傳說」在這個方面與《精靈寶鑽》有本質上的不同。《精靈寶鑽》主要(但並非惟一)的編輯目標是實現書內和書外的統一。除了少數指明的情況,我也確實把《精靈寶鑽》的出版形式當作固定的參考標準,級別等同於家父親自發表的文稿,並沒有把選用哪些變體、哪些衝突版本編輯成書時那些數不清的「擅自」決定考慮在內。

本書的內容完全是故事性的(或說明性的)。有關中洲和阿門洲的文稿,我沒有收錄任何主要涉及哲學或思辨性質的,這類問題偶爾出現時,我也沒有深入探討。我採用了一種方便的簡單結構,將文稿分為對應世界前三個紀元的三輯,其中難免會有一定的重疊,例如《加拉德瑞爾與凱勒博恩的歷史》一篇中阿姆洛斯的傳說及相關討論。第四輯是附加的,收錄的篇章都是概述性的鬆散雜文,幾乎沒有或根本沒有「故事」元素,因此可能要解釋一下它們為何會被收在一本題為《未完的傳說》的書中。關於德魯伊甸人的一節當初之所以得到收錄,的確要歸功於佔據了本節一小部分篇幅的故事——《忠誠石像》;而這節促使我引入了有關伊斯塔爾和帕藍提爾的兩節,因為它們(尤其是前者)講的是很多人已經表示過感興趣的問題,而本書似乎是闡述現有內容的合適之處。

有些地方的註解固然顯得鋪天蓋地,但讀者將會意識到,註解最密集之處(例如《金鳶尾沼地之禍》)與其說是編者之故,不如說是作者之故——後期家父往往以這種方式寫作,採用穿插註解的辦法,並頭驅進多個主題。我在全書中都儘力澄清哪些是編輯內容,哪些不是。由於註解與附錄中存在大量原始資料,我認為索引中的頁碼出處參考最好不要限於正文本身,而要涵蓋全書除了導言以外的所有部分。

從始至終,我都假定讀者一方相當了解家父已出版的作品(尤其是《魔戒》),若非如此,就會大大增加人們多半已經覺得過多的編輯成分的比重。但我仍為索引中幾乎所有的主要條目都撰寫了簡短的定義說明,希望為讀者省掉不斷去別處查閱的麻煩。倘若我解釋得不確切,或並非有意地含糊不清,那麼可以參考羅伯特·福斯特先生的《中洲導讀大全》,這本書我經常使用,是一部令人欽佩的著作。

有關《精靈寶鑽》的頁數出處參考是基於精裝版 的;有關《魔戒》的則是基於部名、卷數和章數。

下面我就對各篇章的主要參考文獻作出說明。

第一輯

第一篇 圖奧及他前往剛多林的經過

家父不止一次說過,第一紀元的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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