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漢儒評秦 評秦皇入骨七分深

賈誼對大秦帝國速亡的分析有沒有道理呢?

第一,關於「三主失誤」。賈誼認為秦始皇對大秦帝國的速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秦二世是沿襲秦始皇的錯誤不悔改,秦王子嬰是無奈。應當說,這個分析是恰當的。

我們看看掌權時間:秦始皇在位三十七年,從二十二歲親政到五十歲病故,實際執政長達二十八年;秦二世在位僅僅三年;秦王子嬰繼位僅四十六天。單單從時間上看,對於大秦帝國的速亡,秦始皇絕對難辭其咎。秦二世在位雖然只有三年,但是這三年大秦帝國政治極度混亂,這加速了大秦帝國的速亡。到秦王子嬰繼位,秦始皇的兒女全部被殺,重臣能臣全部被殺,秦國無人可用、無兵可用。唯一可以支撐殘局的章邯也在此前被秦二世逼降項羽。所以,真正失誤的只有秦始皇和秦二世,秦王子嬰只是無力挽狂瀾於既倒。因此,賈誼對秦始皇、秦二世的問責是有道理的。對子嬰,賈誼並未苛責,看法也極有見地。由於秦始皇負有主要責任,所以,討論大秦帝國的速亡實際上就是對秦始皇的評價。

第二,關於「大臣失語」。賈誼認為,大臣失語是大秦帝國速亡的重要原因之一。這個看法點到了命門上。不過,賈誼並沒有把這個問題講透,而他也不可能把這個問題講清楚。

為什麼「大臣失語」關乎國家要害?因為它關係到帝國制度的自我修復能力。

秦始皇個人犯錯誤並不要緊,如果秦始皇創建的皇帝制度是一個完善的制度,它自身一定會有一種自我修復功能,它能夠給皇帝以必要的修正。

綜觀中國古代的皇帝制度,挽救一個帝國敗政的途徑主要有三種:一是皇帝罪己;二是大臣勸諫成功;三是皇帝易人。

第一種,皇帝罪己。這一種方法最為不易,當皇帝者必須痛切認識到自己的過失,而且有認錯改過的決心(至少能裝裝樣子)。漢武帝就是曾下「罪己詔」改變治國過失的皇帝。漢武帝即位之後,發動了長達四十年的對匈奴的作戰,造成了天下人口銳減、財力匱乏的嚴重局面,整個社會都處於動蕩崩潰的邊緣。在這一危急時刻,漢武帝當即立斷,下罪己詔,檢討自己的過失,與民休息,大大緩和了嚴重激化的社會矛盾,維持了社會的穩定。

第二,大臣勸諫成功。這種情況最多。皇帝制度下的自我調整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是大臣的勸諫。後代帝王還專門設置諫官,專門負責對皇帝的施政進行勸諫。

第三,皇帝易人。皇帝制度是典型的終身制。老皇帝總是要站好最後一班崗,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所以老皇帝不死,新皇帝不立,老皇帝的弊政就不能終止。皇帝易人有三種模式:一是皇帝死亡;二是宮廷政變;三是易代易帝。

但是,這三種模式都不容易實現。

皇帝死亡不是一廂情願的事,生命的代謝有它自身的規律,因此我們不可能指望一位昏君儘早過世。

既然昏君不死,那就只有另一種辦法,人為地除掉他。這就是政變!政變具有極大的風險,而且即使政變成功誰也無法保證繼位的皇帝一定是一位明君。

最後一招就是易代易帝。這在中國歷史上有兩種模式:一種是自下而上的民變,或者稱之為農民起義;一種是通過自上而下的軍事力量逼迫皇帝退位,如司馬炎代魏建立西晉王朝,趙匡胤代周建立北宋王朝。

綜觀中國皇帝制度兩千多年的風雲變幻,政變、易代都具有極大的風險,成功率都不高,因為它需要多方面因素的相互配合;要皇帝認錯,下罪己詔也極其不易;唯獨大臣們的勸諫是皇帝制度下自我修復的一種最易實施的措施。

大臣失語對任何帝國都是一場災難。因為我們不能要求一位獨斷專行的皇帝時時事事都處理得當,朝議是在常態下修復帝國偏頗的最佳途徑。秦始皇稱帝之後,朝議漸漸流為形式,因為皇帝至尊至貴、至高至大,大臣們面對這樣的皇帝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大臣的失語是皇帝制度的必然。

一個王朝的制度到了大臣們都不敢為它的長遠利益進行評說的地步,這種制度豈不是完全僵化了嗎?它怎麼會有生命力呢?

這一點不僅僅賈誼看到,早於賈誼的漢初名臣賈山也說過:

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養老之義,亡輔弼之臣,亡進諫之士,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偷合苟容,比其德則賢於堯舜,課其功則賢於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漢書·賈山傳》)

秦始皇確實不知道他已經把大秦帝國推到死亡線上了。原因是秦始皇喪失了自我認識和判斷的能力,他手下的大臣們又不能發表意見。

賈誼認識的局限在於他只看到了大臣的失語,但是他認識不到大臣失語的原因是什麼。大秦帝國一向不乏有識之士,他們看不出秦始皇晚年的種種過失嗎?如果看出來了為什麼他們不發表言論呢?大臣失語只是一種表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呢?

皇帝制度。

秦始皇建立的皇帝制度將皇帝置於權力的頂峰,整個國家和全體人民必須絕對服從皇權。這樣,皇帝就高高凌駕於全體百姓與全體大臣之上,對話的基礎已經不存在。這種制度的設計帶有一種先天性缺陷,它存在一個至尊至貴的塔尖,高高坐在這個塔尖之上的最高統治者不受任何約束。任何制度都不應預設一個不受任何約束的統治者。沒有誰的屁股摸不得!如果預設了這麼一個最高統治者,它就可能成為這種制度的破壞者。

從歷史上看,秦始皇取代的周王朝,周天子雖然是天下的共主,但是他並沒有直接控制天下的能力,周天子的統治是通過大大小小的諸侯來實現的。也就是說,周天子是通過分權給天下諸侯來治理天下,由於分權,周天子的權力自然受到了限制。

至於商王朝,商代國君極重鬼神,商王的任何行事都要占卜,求得神的「指示」。因此,神權成為制約王權的一支重要力量,歷代商王也要將權分給鬼神。

秦始皇創建的皇帝制度與商、周都不同,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從中央政府的三公九卿到地方的郡守縣令,都由皇帝一人任免。大秦帝國雖然也重祭祀,但是皇帝已經高高凌駕於一切之上,神權相對於皇權也被逼退了。

大臣們面對這樣一個處於至尊地位的皇帝毫無辦法,國家政事的好與壞全憑皇帝個人的素質和品格。在這種制度之下,要求皇帝個個是明君太困難了。即使是明君,還會有前後的變化。唐玄宗李隆基在位前期勵精圖治,創造了開元盛世;後期卻貪圖享樂,葬送了大唐江山,也葬送了自己。這類前明後暗的皇帝在中國歷史上不乏其人。

秦始皇創立的皇帝制度葬送了大秦帝國,也為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留下了一整套統治模式,成為阻礙中國社會前進的巨大障礙。直到辛亥革命,才最終在形式上終結了皇帝制度。但是,作為一種政治制度的負面影響,帝王思想的完全清除尚需時間。

第三點,不施仁義。賈誼的這一觀點無疑是正確的。秦始皇不施仁義源於兩個方面:一是崇尚法家,二是遵循水德。

大秦帝國雖然沒有盡殺儒生,朝廷中還有儒學博士叔孫通等,可是,秦始皇卻非常喜歡韓非那一套法家的獨裁專制理論。所以,法家的專制思想在秦始皇后期逐漸成為他施行獨裁的理論基礎。焚詩書,禁錮思想,都是受法家的思想影響與支配。儒家的仁義完全不適合秦始皇的口味,儒家思想對鞏固專制統治的巨大作用,秦始皇完全不能認知。

水德說讓秦始皇認為水德屬冬,崇尚殺罰。所以嚴刑峻法是水德王朝的特點。這種五德終始的理論嚴重誤導了秦始皇,讓他迷信刑罰。

第四點,盡失民心。賈誼論述大秦帝國盡失民心也是極其中肯的。

賈誼論秦始皇是從大秦帝國的速亡開始,因為大秦帝國的速亡給漢朝人的刺激實在是太強烈了;而討論秦朝的速亡又是以陳勝、吳廣和山東六國的對比為基礎進行的,因為這最讓賈誼驚嘆不已。秦滅六國勢如破竹,可見秦國比六國強大得多;但是,強秦卻敗於陳勝、吳廣。難道陳勝、吳廣比六國強大得多嗎?

《過秦論》言: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櫌棘矜,非錟於句戟長鎩也。適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時之士也。(《史記·秦始皇本紀》)

賈誼認為:陳勝的地位遠比六國之君低得多,陳勝軍隊的武器、素質比六國軍隊差得多,至於統兵的將領更趕不上六國的將帥,但是六國於秦一敗塗地,陳勝於秦卻贏得了天下的群起響應,最終推翻了強大無比的大秦帝國。

陳勝面對大秦帝國所表現出來的「強大」讓賈誼驚呆了,所以《過秦論》兩次拿陳勝與六國對比,而且還專門為陳勝書寫了一段。不過,賈誼筆下的陳勝實在是不堪入目的下三爛:

陳涉,瓮牖繩樞之子,甿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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