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萬里長城 哭倒長城罵倒秦

長城像一條巨龍綿延萬里。它翻越巍巍群山,穿過茫茫草原,跨過浩瀚沙漠,奔向蒼茫大海,不愧是世界建築史上的罕見奇蹟。據史料記載,秦始皇動用了近百萬的勞動力來修築長城,占當時全國人口的二十分之一。而且那個時代沒有任何可減輕勞動負荷的機械裝備,工作環境又是處於崇山峻岭、峭壁深壑之中,其艱難程度可想見一斑。因此有人認為,長城的修築是秦始皇蹂躪百姓的一個重要證據。婦孺皆知的民間故事「孟姜女哭長城」,就是當時百姓修築長城勞役悲慘境遇的反映,寄託了人們對大秦帝國暴政的痛恨與推翻其暴政的強烈願望。那麼,「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究竟是如何流傳下來的呢?這個故事與秦始皇的暴政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呢?

修築長城被當時百姓視為秦始皇的暴政之首。「孟姜女哭長城」這個故事流傳極廣、影響極大,已經被國家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成為與「牛郎織女」「白蛇傳」「梁祝」並駕齊驅的中國民間四大傳說之一。這個故事的流傳經歷了一個長時間的發展過程。

孟姜女故事的原型見於《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的記載。

公元前550年,齊國大夫杞梁(名殖)作戰陣亡。戰爭結束後,齊莊公在歸國途中遇到杞梁的妻子,齊莊公想就地弔唁杞梁,而杞梁妻則認為在野外弔唁不合禮儀,婉言相拒。齊莊公只得到杞梁家中舉行了正式的弔唁。這個故事中的杞梁妻只是一個守禮的典範,以為野外憑弔不合禮制(齊侯歸,遇杞梁之妻於郊,使吊之。辭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於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齊侯吊諸其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兩百年後的《禮記·檀弓》也記載了這個故事,並在《左傳》基礎上增加了一個細節,即杞梁妻在路上迎著丈夫的棺槨痛哭不止,甚為哀痛,「其妻迎其柩於路而哭之哀」,曾子讚揚杞梁妻,認為此舉表現了杞梁妻對丈夫的真摯感情。這是有關杞梁妻的故事第一次出現「哭」字,這個「哭」字成了後世孟姜女故事的一個亮點。但是,《禮記》中記載的杞梁妻的故事與秦始皇修長城之間毫無干係,而且杞梁妻也不是孟姜女。

西漢後期,在民間傳說中,孟姜女的故事出現了「哭夫崩城」「殉夫死節」的情節。

這一變化出自劉向之筆。劉向是西漢末年的大學問家,也是漢帝國從惠帝時期向民間征書的整理者。從漢惠帝時期開始的獻書,到劉向之時,已使皇宮之書堆積如山,朝廷便任命劉向整理這些圖書。劉向利用這個機會編纂了《說苑》與《列女傳》兩書,這兩部書中都載有杞梁妻的故事。

《說苑·立節》在記述杞梁妻的故事時,增加了「哭夫崩城」的新內容:「其妻聞之而哭,城為之阤,而隅為之崩。」

劉向在《列女傳·齊杞梁妻》中,又增加了「殉夫死節」的情節。齊國杞梁殖戰死,齊莊公回國之時,在路上遇見了杞梁殖的妻子,於是,派使者在路邊弔唁。杞梁妻說:如果杞梁殖有罪,大王不能在路邊弔唁他。如果杞梁殖沒有罪,那麼我有住所,不能在野外接受弔唁。於是,齊莊公只好到杞梁殖的家中弔唁。杞梁妻既沒有子女,又沒有近親。杞梁殖下葬之後,杞梁妻無處可歸,於是在城下陳其夫的屍骨,放聲大哭。悲涼的哭聲猶如哀鴻遍野,聽到的人無不聞聲落淚。十天之後,城牆崩塌,杞梁妻投水自殺(齊杞梁殖之妻也。庄公襲莒,殖戰而死。庄公歸,遇其妻,使使者吊之於路。杞梁妻曰:「今殖有罪,君何辱命焉?若令殖免於罪,則賤妾有先人之弊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於是庄公乃還車,詣其室,成禮然後去。杞梁之妻無子,內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就其夫之屍於城下而哭之,內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既葬曰:「吾何歸矣?夫婦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則倚父,夫在則倚夫,子在則倚子。今吾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內無所依,以見吾誠。外無所倚,以立吾節,吾豈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張敬《列女傳今注今譯》卷四《貞順傳》,台灣「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

《列女傳》本來就宣揚烈女,所以,此書宣傳杞梁妻對愛情的忠貞,這完全可以理解。

經過兩漢的演化,杞梁妻忠於愛情的一面開始凸顯出來。這使得以其為基本框架的孟姜女故事也以愛情為主旨。

到了唐代,孟姜女的故事發生了進一步的變化。

一是杞梁妻的故事和秦始皇修長城聯繫了起來。比如杞梁為秦始皇修長城逃入孟家等。

二是增加了許多新情節。比如杞梁被打死,屍體被築入長城之中。

三是通俗文藝的各個品種(如變文、話本、戲曲、民歌、寶卷、子弟書等)中,都出現了孟姜女的故事,數量達數百之多,蔚為大觀。

在這些通俗文藝作品中,敦煌曲子詞的貢獻最為突出。現存的敦煌曲子殘卷不僅出現了孟姜女的名字(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歸。王重民輯《敦煌曲子詞集》上卷《搗練子》,商務印書館1950年版),而且把「孟姜女」和「杞梁妻」等同起來,同時增加了送寒衣的情節。敦煌曲子詞的發現非常重要,它讓我們第一次知道了「孟姜女」這個名字至少在唐代已經出現了。

唐代詩僧貫休的《杞梁妻》一詩也是唐代孟姜女故事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因為它明確地把杞梁妻和秦長城聯繫了起來:

秦之無道兮四海枯,築長城兮遮北胡。

築人築土一萬里,杞梁貞婦啼嗚嗚。

上無父兮中無夫,下無子兮孤復孤。

一號城崩塞色苦,再號杞梁骨出土。

疲魂飢魄相逐歸,陌上少年莫相非。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版)

貫休將春秋時期的杞梁挪到了秦朝,杞梁奉命去修築長城,結果累死之後被築到了長城裡面。杞梁妻去往長城哀號,一聲哀號將長城哭崩了,再一聲哀號將杞梁的屍骨哭了出來。這一「乾坤大挪移」的手法,以及極具想像力的情節設置,使得秦長城的罪過大了起來。

在唐代空前增多的孟姜女故事中,尋夫哭倒長城之後,孟姜女的命運出現了三種結局:一是秦始皇為孟姜女的忠烈之情所動,厚葬范杞良,嘉獎孟姜女(原來孟姜女丈夫姓「杞梁」,名「殖」,現在姓「范」,名「杞良」了。後世范郎的名字有「范希良」「范四郎」「范喜郎」「萬喜良」多種變異);二是范、孟二人是星宿下凡,如今災難已滿,重歸天庭;三是孟姜女送寒衣哭倒長城後,與秦始皇面對面地抗爭,為夫報仇、替己出氣,最後從容赴死。其中以第三種結局最為典型。

「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如果被當作歷史文獻來看的話,問題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有兩點:

第一,史書無載。史書記載的只有《左傳》中的杞梁妻,且與哭長城無涉。

第二,長城焉能哭崩?漢人王充在《論衡·感虛》中就對杞梁妻哭崩城一事提出質疑:「夫言向城而哭者,實也;城為之崩者,虛也。」「夫草木水火,與土無異,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明矣。」

然而,民間故事就是有著這麼強大的生命力,把一段與秦始皇修長城毫無關係的歷史,一步步地演變為揭露秦始皇修長城暴政的民間故事。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民間故事是民間輿論的產物。民間輿論與官方輿論不同,也不等同於學術評價。「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有著如此強大的生命力,至少反映了相關民間輿論的三個方面:

第一,秦始皇是暴君;

第二,修建秦長城是秦始皇的暴政之一;

第三,「孟姜女哭長城」表達的是中國民間百姓對暴政的強烈的、無聲的抗議。

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裡,普通百姓沒有話語權,沒有言論自由,也沒有直面抨擊統治者的條件與能力,民間故事便成了他們婉轉表達自己心聲的工具。正因如此,各種各樣的民間文藝都選取這一題材,都在演繹這個故事。由於中國封建社會普遍存在各種各樣的暴政,屬於弱勢群體的普通百姓對於以皇帝為首的封建暴政又無可奈何,「孟姜女哭長城」的民間故事正好給了他們一個傾訴的平台,所以,這個故事便越傳越廣、越傳越豐富。此時,「孟姜女哭長城」故事中的秦始皇已經和歷史上的秦始皇沒有太大關係了。「秦始皇」只是一個文化符號,是歷史上所有暴君的統稱;「修長城」也是一個文化符號,是歷史上一切暴政的集中代表;而「孟姜女」也是一個文化符號,是無數反暴政的百姓的縮影;「哭長城」也是一個文化符號,是天下百姓反暴政的一種悄無聲息的強烈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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