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欲七情劫不滅 輪迴苦 愛恨情怨一線天(十七)

已是子時,煜親王府內房依然是燈火通明,雖是已是秋末的天氣,可是偌大的花圃內,一排排的牡丹卻還保持著鮮嫩的花朵。花圃中間是個造型精美的花亭,花亭三面內已精巧的竹簾已被捲起。

白色的錦繡長袍斜斜的掛在身上,前襟已被酒水浸濕,一雙掐絲的靴子東一隻西一隻散亂在亭外,□的雙腳蹺在護欄上,單身拎著酒壺,漆黑而又朦朧的醉眼凝望著不遠處已結下果實的玉蘭樹,石桌上的夜明珠散發著淡淡的華光,映照在那人的側臉上,是無盡的悲意。

四周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按照漠北的鎮北侯府後園建造的,只是那一簇簇的花叢換上了最矜貴的牡丹,一口烈酒在喉間,似乎是燒灼的厲害,不知不覺中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滴在了衣襟上與酒水混在了一起。

一頭白髮的明成公公匆匆趕來,站在亭外好一會,方才輕手輕腳走進亭子,站在靠坐在護欄上的人身邊,輕聲道:「王爺,夜深了。」

奉昭轉過臉來,毫無焦距的雙眸睜了半晌,方才看清對面的人:「明成啊……你怎麼老成了這般模樣了……」

明成公公臉上的笑容一點點的暗淡了下來,滿是皺紋的臉更顯老態:「可不是嗎,王爺都已是而立之年,明成自然也已經老了。還記得那個時候王爺小小的胖胖的……去漠北的前一天還追著蝴蝶滿御花園跑,結果讓蜜蜂給蟄了包。明成跟著伺候的宮女一起挨了一頓板子,沒去成漠北,明成養傷的時候還想著等王爺回來,明成一定好好的看住王爺,不讓王爺亂跑了。」

「我一點也記不起來……這幾年,我記性越發的不好了,忘記了許多事,很多很多不該忘的也快忘光了……」奉昭歪著頭想了一會,眸間說不出的苦澀:「燒了她的畫像後,我甚至……都快忘記她的長相了。明成,我是不是也老了?」

「不老不老,王爺才剛剛而立,哪裡算的上老啊。」明成又看了看奉昭的側臉:「……不過,王爺還是胖一點好看,這幾年都瘦的不成樣子了。」

「是嗎?」奉昭不自覺的摸了摸臉,那道傷寒自回來後便已被葯撫平了,如今光潔的臉上再也沒有熟悉的凹凸了:「我……小的時候很胖嗎?」

明成頓時眯起了雙眼:「王爺小時候可是個小胖娃,臉圓圓的眼睛圓圓身上也圓圓,就像菩薩座下的小金童,王爺小的時候可愛笑了,笑起來還有一對小酒窩,宮裡那些沒有生養的妃子們那個不喜歡王爺,除了當今陛下,先皇最疼愛的也是王爺。」

奉昭聽著聽著便將臉轉到了一邊,灌了一口酒,雙眸出神的遠處的玉蘭樹。

明成嘆了一口氣:「王爺是不是怪先皇不曾發兵救你?……王爺不該怪先皇的,先皇為了你日夜愁思大病了一場,也是從那個時候先皇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才早早的去了。」

奉昭冷笑一聲:「天下之大莫非皇土……當初不願管我也算了,為何還要把他的死算到我的頭上?」

明成大驚,連忙說道:「天下之大莫非皇土……話是沒錯,可是王爺該知道那不是別處,那是婀娜山天池宮啊……別說是當時的王爺即便是當初的太子,他婀娜山要人,先皇也不能不給的,就算當初王爺不知道厲害,現在也該知道了咱大奉朝唯一惹不起的就是婀娜山啊……王爺怎麼能這麼想?」

明成已是雙眸通紅,渾濁的雙眼隱隱可見水光:「沒有人會把任何事算到王爺頭上的,所有人都是心疼王爺的……奴才只是想告訴您,當初先皇是多麼的疼您……王爺也許已經不記得了,您出生時燕太妃難產,差點將命折騰進去,先皇體惜燕太妃體弱,便將王爺接去自己的寢宮親養,當初宮廷內上上下下十來個皇子,誰有如此的殊榮?王爺自出生便受盡了先皇的疼愛,雖說先皇對當今陛下期望高了點,可最疼最寵的還是王爺啊。」

良久良久,奉昭垂下了眼眸,輕聲開口道:「我想回漠北了……我,我都快要忘記婀娜山的模樣了……我想回去了……」

明成大驚失色:「王爺!你怎能……怎能如此的自私?你想想當今陛下想想燕太妃……你怎能還想著漠北還想著那個……婀娜山!……燕太妃為您差點哭瞎了雙眼,陛下更是鬱鬱寡歡……你怎麼忍心為了冰冷冰冷的大雪山拋下自己的親人?!」

奉昭似乎是醉的厲害,一雙漆黑的眸子在月光下顯得水光粼粼滿是迷茫,他歪著頭看向明成:「我都不記得了……我不記得金陵的牡丹、不記得父皇、不記得母妃、更不記得哥哥了……這一切都是陌生的,好幾年了,我看著四周的一切還很陌生……我想回去看看初年哥,還想回山上看看她。」

明成痛心的說道:「王爺對漠北的一切如此的念念不忘,燕太妃和陛下知道了,不知該怎樣傷心啊……王爺萬萬不可再有此想法了,燕太妃年紀大了,再也經不起王爺折騰了……」

奉昭低低的笑出聲來,他神色茫然的打量著四周,良久良久再次對上了明成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明成你說,你說初年哥會照顧她嗎?……初年哥會不會一直都在騙我?」

明成嘆息一聲:「侯爺是看著王爺長大的,怎麼會又怎麼忍心騙王爺呢?王爺怎麼能連自己的親人都不相信了呢?」

奉昭看了明成好一會,方才垂下眼眸:「我相信初年哥的……若不信他又怎麼將她託付給他……只是這些時日我心裡亂的很,似是出了什麼事一樣,就像當初才回來時一樣的心慌意亂的,總感覺有大事發生了……後來雖然是迷迷糊糊的,可就是心裡不踏實,直到收到那丫頭的信才算真的安下心來……算一算,那丫頭又快半年沒有寫信了……會不會是出事了呢?」

明成忙說道:「怎麼會,若是有事,侯爺早就八百里加急送過來了。這些年她每次給王爺寫信,侯爺不是次次都是八百里加急的送過來……想來該是小孩子玩心重,您又走了好幾年,終是淡了。王爺若是不放心,咱們傳信到漠北,讓侯爺上山去請小宮主給您寫上一封信如何?」

奉昭將頭依在護欄上,宛若夢遊般說道:「罷了,別勉強她了……她好好的,怎樣都好……」

明成似是輕吐了一口氣,笑道:「王爺也是對的,您在金陵她在漠北,將來恐怕很難再見面了,燕太妃正在尋思著給王爺指個姑娘,等王爺娶了王妃再生幾個小世子,也就不會老想那漠北了,她也一樣,一日日的長大了,小時候的事情也不會記得那麼清楚了,待到將來嫁了人,說不定到時根本就不記得王爺了……」

『咣當』一聲,酒壺掉落在地面上摔了粉碎,本已半夢半醒的奉昭聽到這句話時,霍然睜大了雙眸,漆黑漆黑的眼眸中說不出道不盡的驚恐失措,那一句『根本就不記得王爺了……』一遍遍的繚繞耳邊,宛若魔咒一般一次次的敲擊著奉昭的心臟,他突然竄起身來,步履蹣跚逃命般的奔回了卧房。

雨後的天空湛藍湛藍的,空氣中瀰漫著淺淺的甜,路邊的碧水裡,一片片的荷葉在微風中輕輕的擺動著,九月荷花開的正好,紅的、白的、在一片碧玉般的葉叢中翩然搖曳著,宛若江南水潤含羞的女子。

奉昭一臉憔悴的自煙雨樓出來,漫步在雨後的街道上,雖是將事安排了下去,可心中仍然有種隱隱的不安和煩躁,他逐漸的加快了腳步,風一般的掠過金陵的大街小巷,叫賣聲、說話聲、孩童的嬉戲聲、似乎離他很遠很遠,也似乎很近很近,卻依然無法融入其中。

自從離開病榻的這一年裡,他似乎在努力的適應著周圍也努力的回應著周圍的人,可依然不行,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那苦苦壓抑的想念宛如排山倒海一般撲面而來,每個日夜只要閉上雙眼,便在想那個還在襁褓中的孩子被自己用甘露餵養長大的孩子,現在會如何了……真如那信裡面寫的那般快活嗎?

在回金陵的路上心疾突犯的時候,當時最後悔的便是為何沒守在婀娜山,沒守著天池宮,即便是死也該死在婀娜山才是。可婀娜山天池宮已經沒有葉凝裳了,沒有葉凝裳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葉凝裳曾說過奉昭的命是她的,葉凝裳也曾說要奉昭陪她一生一世,可葉凝裳不管不顧的走了,卻沒有帶上奉昭……奉昭之於葉凝裳到底是什麼?可有可無的玩具?從小養大的弟弟?死而後已的仆士?

奉昭這一生最後悔的便是從未問過葉凝裳:奉昭到底算是葉凝裳的什麼?

自漠北回來的路程,那場莫名的病痛至今依然讓人心有餘悸。

那種疼,似乎有人牽扯撕裂著心臟的疼,是自己一輩子都不想再嘗試的,當躺在床上疼到麻木的一瞬間,他似乎又聽見了那自從離開大雪山就一直繚繞耳邊的求救聲。

還是孩童的她獨自一人站在空茫茫的大雪山上聲嘶力竭的挽留著自己,哭泣哀求,只是在自己最痛的時候,耳邊求救聲比那夜大雪山上的喊叫還要凄慘還要絕望,那隱隱約約稚嫩的哭泣聲一直糾纏著自己,整整一天一夜那絕望的哭聲才逐漸小去。可那哭聲的消失又讓自己的心恐慌起來,病情再次的加重,即便最後重到昏迷卻再也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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