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相憶深

年三十這夜的含章宮,比往日更加地寂靜。太液池內凝結著厚厚的冰塊,琉璃宮燈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般地搖晃著,仿若不安定的人心一般。

承康帝臉色蒼白地躺在龍床上,幾次掙紮起身未果,唯有斜靠在床榻上,才讓自己看起來有些氣勢。此時,他那雙漆黑的眼眸,在幾盞琉璃宮燈下顯得尤其地兇狠。臉色卻太過慘白憔悴,微凹的眼眶,彷彿讓整個人都失去了生命的光澤。

承康帝惡狠狠地瞪著對面的人,因氣怒交加的緣故,呼吸越顯急促和粗重了。王皇后風輕雲淡地坐在皇上的正對面,輕輕拂過精緻的指甲,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揚揚得意的淺笑。不知這樣對持了多久,王皇后抬眸望向承康帝,猶如感覺不到承康帝目光的仇恨般,掩唇輕笑:「皇上可是覺得渾身乏力,起不來身?」

承康帝道:「賤人!你居然敢給朕下藥!」

「若非臣妾出此下策,只怕此時皇上已去禁軍大營搬救兵了。臣妾倒是不知道皇上的本事那麼大,宮中嚴防死守,還能讓您得了消息。」王皇后望著承康帝,嬌聲道,「你們男人打打殺殺的事,臣妾可不敢參與,唯有下藥一事,臣妾最是輕車熟路了。」

承康帝竭盡全力般地咬牙道:「你這毒婦!朕早該殺了你!」

「毒婦?皇上還記得,當年臣妾嫁給您時嗎?最好的歲數,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一心一意地為皇上打算著將來……是誰將臣妾變成了這般模樣?」王皇后輕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便紅了眼,「臣妾是您在先皇那裡,一次次地求娶來的。您說過會珍惜臣妾,好好對待臣妾……你曾對臣妾許諾,舉案齊眉,相伴到老,可不到一年的工夫,您便抬房了侍女,又納了兩房側妃。」

承康帝咬牙道:「朕若知道你本性善妒,又是這般惡毒,怎會去求娶你?賤人!你以為朕不知道王府後院那些人都是怎麼死的嗎?連孩子都不放過,你有什麼資格怪朕!」

王皇后挺直了脊背,笑道:「臣妾自始至終不敢責怪皇上,便是皇上的庶子與嫡長子只差一歲,臣妾明明心裡恨不得他死,卻因李側妃家世對皇上有所幫助,不曾動過她母子,更不曾責怪過皇上。臣妾既嫁給了皇上,皇上好好的,臣妾才能好好的。皇上不記得成親時的誓言,可臣妾都還記得,『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敫日。』當初皇上說得多好啊……說得多好……」

承康帝聽到此話,不知想到了什麼,微怔了怔,許久,他冷笑一聲:「你如此對朕,還妄想和朕葬在一起?」

王皇后微微笑道:「皇上以為,您今後還能做得了誰的主?」

承康帝微眯著雙眼,終是明白了王皇后的意思:「逆子毒婦,竟是一早就打好這等的主意……呵,謀朝篡位……你王家當真是膽子大!羽翼未豐,便覺得朕礙事了嗎?」

王皇后卻上前一步:「皇上想到哪裡去了,皇上活著,臣妾才能做皇后。臣妾怎敢嫌棄皇上呢?」

承康帝深吸一口氣,才壓住心中的暴怒:「朕看你挺明白的,為何還要做出這般大逆不道的事。你此時若是將朕放了,朕可以既往不咎,便是皇兒殺了太子……朕也不會追究他和王家人的。」

王皇后坐在窗前,側目看了承康帝一會兒,水漾般的眼眸閃動著莫名的光澤:「皇上說的可是真心話?」

承康帝輕輕握住王皇后放在膝頭上的手,輕聲道:「自是真心真意,朝中的事你比朕知道得只多不少。這般的境遇,朕不依靠你們母子,還能依靠誰?」

王皇后感覺承康帝的手有些涼,她還記得以前承康帝手的溫度,溫軟又溫暖,現在這雙冰涼的手,讓她恍惚不已,她已記不起承康帝有多久沒有握過她的手了,又有多久沒有這樣軟軟地說過話了。兩人成親近二十載,每每出了他解決不了的事,他總是這樣溫柔小意地祈求或是撒嬌,直至自己點頭應下,他便會露出歡欣的喜悅與溫柔。

王皇后至今還記得十七歲那年春夜,他掀開蓋頭的一剎那,自己眼中和心裡便落下了一個瘦弱白凈的少年。當時的他眼睛亮晶晶的,溢滿了喜悅,嘴角含著淺淺的笑意,神情專註又帶著幾分慎重和緊張。

王皇后原本緊張的心情,因看到一個比自己還緊張的人,鬆弛了下來,低聲笑了起來。承康帝雖不知她笑些什麼,卻也跟著傻笑了起來,王皇后至今覺得那是世上最好看最純真的笑臉。當他溫熱的手執起自己的手時,王皇后的手都是麻的,緊張到忘記了呼吸,可心中卻湧起一陣陣的甜蜜。

在遇見承康帝前,王皇后不知什麼是喜愛,什麼是心動。自從嫁他為妻後,每每一觸碰到承康帝眼底的水潤與純凈,王皇后總是一次次地妥協和後退。承康帝有一種魔力,每一次,每一次注視王皇后的時候,便會讓她錯以為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的眼神是如此地專註,又彷彿自己便是世間最美好的一切。

那夜後,王皇后便發誓要保護他,竭盡所能地給他一切美好的,他想要的。王皇后把他當作弟弟寵愛著,當成夫君敬愛著,當成自己的一部分護佑著,可這樣的寵愛和退讓,換來的是不對等的感情,和他的妃妾如雲。王皇后忘記自己是何時開始給那些人下藥墮胎的了,可有些罪惡只要沾染上,便再也不可自拔。那種噬心的妒忌,能讓人忘記了本性和善良,忘記一切美好的初衷。

可只要承康帝願意哄騙自己,願意順著自己些,那些罪惡便不能讓王皇后內疚,甚至覺得自己必須爭,必須奪,因為只有如此,他才能看得見自己。多少次,多少次!王皇后甚至暗恨自己的母家不強,不能給他想要的安全和依靠,所以她默許了那些比自己的身份還要高一些的側妃進門,默許了自己不能動的存在。可太上皇登基後,十分善待靜王,自己對他的用處便越來越少了,他甚至一兩個月都想不起,王府後院還有一個替他操持一切為他解憂排難的王妃。

一年年地,王皇后知道自己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美貌,再也爭不過那些新人,她的心一日日地蒼老死去,卻充滿了不甘。太上皇御駕親征被挾持,卻給了她重生和爭寵的機會,她知道他,了解他,明白他心中最想要的。

王皇后竭盡全力地想讓自己再次成為他的依靠,她想讓他如十年前那般地需要她,她努力去爭,努力去奪,那種不擇手段,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回憶起來,自己都心驚膽戰。他只知道自己坐穩了位置,卻不知道她為了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心,沾染了多少血,一個家族有多少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與嗷嗷待哺的嬰孩,無辜地死去。

琉璃燈光下,身著正紅鳳袍的王皇后顯得艷光四射,端莊的裝扮中露出幾分說不出的妖嬈,那雙杏仁般的眼眸波光粼粼地閃動著。她側了側臉,望向承康帝的眼眸,輕聲道:「皇上是真心喜歡福貴人的吧?」

承康帝目光微動,側過臉不與王皇后對視:「宮中的女子誰受寵,誰不受寵,還不是皇后一句話的事。」

「皇上自小到大,最是好逸惡勞,從未費心保護過誰,在福貴人身上,皇上花了那麼多的心思,她就這樣死了,皇上甘心嗎?」王皇后彷彿感覺不到承康帝的躲閃一樣,反手握住了他冰涼的手,猶如當年那般輕聲哄道,「福貴人年紀小不知事,有了孩子無知無覺,皇上這些年來從未為子嗣和瑣事煩憂,自然也不知她懷了孩子。可臣妾不一樣,臣妾給皇上操持後院,對皇上有幫助的孩子,臣妾一定給皇上留下來,可不該生的孩子,臣妾從不會讓他們出生。自打臣妾知道她在皇上心中的不同,臣妾又怎會不注意她的起居住行呢?」

承康帝狠狠地攥住王皇后的手,努力壓抑的怒氣終於再也壓抑不住,猶如岩漿般迸發了出來。他本該溫文爾雅的臉,因狂怒顯得異常地猙獰可怖:「賤人!朕早該知道了!你是有心的!你是故意的!你也說她年輕不懂事了!怎麼就惹了你的眼!怎麼就不肯放她一條生路!」

王皇后的手被發著抖的承康帝攥得很疼很疼,可她卻覺得心口猶如一把利刃在攪動般,她紅著眼望著承康帝猙獰無比的臉,輕聲道:「臣妾心狠善妒,容不下年輕貌美的女子,並非一日兩日的事,後院那些無緣無故死去的女子,皇上都不知道為什麼嗎?」

承康帝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中的仇恨猶如狂風暴雪般堆積著:「朕……朕不該心慈手軟念及與你的夫妻之情,在阮阮落了孩子後……便該、便該殺了你!」

王皇后堆積在眼中的淚,終是順著眼角滑落,卻溫柔地笑了起來:「什麼心慈手軟,什麼念及夫妻之情,不過都是因為皇上沒有能力誅殺我們母子罷了。皇上與福貴人說的每一句話,臣妾不出次日都能知道。那時,皇上打算調禁軍圍城了,卻不知調兵之事該託付給誰。皇上自來謹小慎微,最不容易相信人,便是那蔣鷹看似寵愛,實然也被皇上堤防得緊,這件事才會一拖再拖。」

承康帝咬牙道:「你知道現在朕有多後悔嗎?」

「皇上知道臣妾有多後悔嗎?臣妾是嫡幺女,娘最疼的便是臣妾,否則也不會到了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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