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話凄涼

含章宮啟正殿乃承康帝的寢宮。臘月二十九這日,含章宮一點年節的喜色也不見,門外白雪壓枝,陽光明媚。啟正殿門口卻掛著厚重的棉簾,擋住了寒冷,也擋住了冬日的美景。殿內燃著地龍,還點著兩個火盆,所有的窗戶和房門都遮擋得嚴嚴實實的。

蔣鷹坐在沉悶昏暗的殿內,額頭冒著細細的汗,淡淡的檀香繚繞在空氣中,安神的香味讓整個大殿的空氣顯得更加地煩躁。因不見陽光的緣故,雖是正午時分,屋內的琉璃燈早早地點了起來,卻將殿內襯得更加地冷清。

承康帝躺在偌大的龍床上,緊閉的雙眼下青黑一片,因幾日不曾進食,越顯消瘦和虛弱得可憐,那蒼白的手指已接近褻衣的顏色,讓人看上一眼,便覺得十分心酸。承康帝十四成親,十六便有了大皇子,如今不過三十四歲,看著卻像是到了知命之年的垂垂老者,失了全部的精氣神。

蔣鷹清晰地記得兩年前承康帝登基時,溫潤如玉又意氣風發的模樣。蔣鷹雖不懂承康帝全部的心思,可也隱約明白男人喜歡女人該是怎樣的心情。福貴人是承康帝登基後,第一次選秀時被留牌的秀女。她長得並不出色,甚至算是一般。

甄選秀女五百多人,只有五人留了牌子,其中三人出自重臣之家,沒有背景的宮女只有福貴人與另一個長相普通的女子入了宮闈。此次選秀,一直都是皇后做主的,太后只第一日走了過場。

王氏女兒素以美艷出名,蔣鷹的繼母便是少見的美人兒,這也是為何當年安國公蔣煥然在長公主新喪不久,執意迎娶小王氏的緣故。王皇后是那種艷光四射,可讓人一見傾心的大美人,福貴人這樣普通的姿色,著實能讓已至中年的皇后放不少心。但喜愛一事,容貌固然重要,可又顯得不是那麼重要。有的人努力一生,所有的期望不過是得到那顆想要的真心。可有時對某些人來說,一個顆真心簡單到,用一個瞬間,一個笑容,一句話,便可輕而易舉地得到。

因常入宮看望太后的緣故,蔣鷹倒是見過幾次福貴人,只怕皇后最大的失誤,便是將這樣與宮中格格不入的女子放了進來,她雖長相普通,卻看起來十分地舒服,一顰一笑間讓人如沐春風,有種能讓人心平靜的魔力。她的性格極溫順,每日每日地眯著眼笑,聲若銀鈴。讓人只看她一眼,便覺得沒什麼好煩惱的。

豆蔻年華的少女,神色里與眉宇間還帶著稚嫩和天真,又是個愛撒嬌的性格,種種的種種,都是已到中年又性格強勢的皇后不能比擬的,甚至與皇后性格中的缺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皇上寵幸福貴人並非一朝一夕之事,以往太后還管事時,皇上專門請求太后幫忙照看福貴人,這才讓這備受寵愛的貴人平安至今。這兩年里,皇上因要顧忌皇后的心情,不管心裡如何地喜愛,想將其捧在手心裡,都不敢將福貴人的分位升得太高,皇上對福貴人的苦心和愛護可見一斑。

一連三年的寵幸,便是如何小心和隱秘,不管太后如何遮攔,皇后又怎會全然不知。皇后十七歲嫁給只有十四歲的皇上,可謂對皇上了解最深的人,又怎會看不出來皇上對福貴人的那份真心。

皇后與皇上一同經歷眾皇子慘烈的奪位,在王府幫皇上打理所有。王家為了皇上登基周旋許久,皇后做到了相濡以沫,卻從未得到過皇上半分的真心,見福貴人輕而易舉地受盡寵愛,心中失衡在所難免。

太皇子年歲漸長與王家逐漸不遮攔的野心,讓皇上自覺危機重重,對皇后不再信任,自然對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和四皇子越發地看不上眼,幾次找些借口訓斥敲打。

三十四歲正直壯年,按照太祖與高祖駕崩的歲數,皇上便是再當三十年的皇帝都不成問題。可大皇子已十八歲了,便是皇上不管事或是性格懦弱,也會忍不住地想,大皇子可願再等三十年。皇上越是有疑心,自然越發地不喜皇后母子。雖還是忍讓,但去皇后宮中小坐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

十月,太后偶感風寒,皇后趁太后養病之機,將雍熙宮能換的人都換成了自己人,一度將太后軟禁在雍熙宮裡。自此後,除了蔣鷹能來看望一二,太后的人想出雍熙宮都有些難,想繼續護佑福貴人也是有心無力。

皇上去看了幾次,見太后的風寒不但不好,反而越顯憔悴,問了御醫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疑心皇后,苦無證據。從太后想到了自己,讓他越發地恐慌不安,對皇后母子的疑心也越發重了。今日皇后能暗害太后,明日便可不動聲色地暗害自己。

皇上與太后雖無甚母子情誼,但是作為嫡母來說,太后對待每個皇子和皇女都做到了公平和寬容。皇上登基後,太后立即放了權,甚至將禁軍的兵符都交託了出來,平日里在小事上也儘力地幫襯皇上,一心一意想讓皇上掌穩天下。這些東西在日子久了以後,很難作假,皇上也明白當初太后是真心放權輔佐自己的,只是知道得有些晚了。

皇上初登基時,見皇后打壓太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時皇上看來,太后有能力保自己登基上位,自然也有能力讓自己退位。一段時間內,皇上只顧防備太后,卻在不知不覺中讓皇后與王家做大了。

這一切都讓皇上對如今纏綿病榻的太后愧疚更深了,何況後宮中沒有了太后的看顧,福貴人的生活也越發地艱難了。宮中的嬪妃唯皇后馬首是瞻,皇后要整治小小的貴人,是何其地簡單,即便是有皇上護著又能如何。

皇上在太后養病的一個月里,清楚感受到太后往日的不易,皇后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每日將福貴人叫去立規矩,一站便是一日。皇上遣去接福貴人的宮人,不但次次無功而返,而且讓皇后變本加厲地折騰福貴人,皇上幾次親自來中宮領人,都被皇后當眾撂了臉。大皇子對立太子之事也越發急切毫不遮掩,甚至到了在朝堂上聯合眾臣逼迫皇上的地步。

皇上朝堂上不順心,後宮又頭疼,卻都沒有反抗的能力。他每每看到那些糟心事,就越發地想守著福貴人得過且過。以往有太后提點著,皇上還會在後宮行走幾日,初一十五都會按祖制去皇后處。自太后身體不好,皇上過去雍熙宮也見不到清醒的太后。

皇上與皇后的關係越發地惡劣,乾脆將福貴人接來了含章宮,從此再不曾踏足後宮。皇上毫無節制的寵愛,猶如賜給了福貴人一張催命符。莫說皇后不甘,這後宮虛度光陰的女子誰不暗暗妒恨。皇后自認後宮管理上屬無遺漏,可皇上這樣做,卻連最起碼的尊重都不再給自己。皇后性格剛烈,善謀,喜掌控,雖知道皇上訓斥大皇子不喜四皇子,卻還念著夫妻間曾經的美好,隱忍不發。

皇后從不曾想到皇上會為了一個小貴人如此羞辱自己,這四年的時間裡,便是經營後宮三十年的太后都要避開皇后的鋒芒,她又怎會將一個小小的貴人放在眼中。皇后的報復,來得強烈又直接,福貴人有孕的事,福貴人自己都還沒有發現,卻瞞不過皇后的眼線,皇后在此時杖責福貴人,何嘗不是故意為之。

不知過了多久,皇上慢慢睜開了雙眸,逐漸適應了這昏暗的光線,他的雙眸有些獃滯,沒有絲毫的光亮和靈動。蔣鷹動了動,正欲站起身來行禮,卻被皇上反手攥住放在床前的手。皇上的手很柔軟,仿若女子的手,可那雙手卻沒有溫度,冰涼冰涼的,猶如他的人一般,失去了所有生機。

蔣鷹本就不善言辭,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安慰這樣一個人,他只有反手握了握皇上的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皇上再次閉上了雙眼,一滴滴清淚從眼角無聲滑落。那種毫無希望也無法拯救的悲傷,再不需要任何的聲音襯托。

當初,皇上賜一個福字給心愛的人,本就抱著十分美好的願望,可皇上的所作所為,讓福貴人成為後宮中眾矢之的。皇上如何能想到,自己訓斥了兒子幾句,皇后便將福貴人打到流產。那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甚至在皇上還不知道他在人世的時候,便失去了生的機會。那時,皇上的心中一定充滿了憤怒和恨意,不然也不會不計後果地同著宮人便說出——不該登基上位,不該讓這樣的毒婦和無父無君的兒子手掌天下。

那時,皇上忍了失去皇子的事,不過是因為福貴人還活著,他以為兩人還有許多以後和孩子,可惜他的憤怒之言,絲毫不漏地傳到了大皇子和皇后的耳朵里,這般誅心的話讓皇后母子憤怒又懼怕,在那時皇后母子已決定了福貴人的命運。

皇上為福貴人休朝近半月,朝夕不離地陪伴,終是把心愛的人哄得不那麼傷心了。在福貴人養病的一個月里,皇上不止一次地和蔣鷹說著自己與福貴人的以後。皇上雖還是看大皇子不順眼,雖還是抓住一點錯處就訓斥他,可皇上明白,如今的自己早已不再是王家的對手,與其這般地投鼠忌器惶惶度日,倒不如學太上皇那樣找一處行宮,帶著福貴人遠遠地離開這是非地。

蔣鷹知道一切,從不曾開口勸皇上,過了而立之年的男人還能這般地天真,與王皇后二十多年如一日對夫君的維護未嘗沒有關係。蔣鷹所料不錯,不等皇上有所動作,皇后與大皇子終是等到了機會。在皇后看來,福貴人失了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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