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頂卷 女院出家 一 女院出家

建禮門院進入東山之麓的吉田 附近,住在奈良法師中納言法印慶惠 的僧坊中。因為多年失修,庭院荒蕪雜亂,屋檐忍草 叢生。簾櫳破損,寢室外露,不避風雨。群花飄香,可惜護花無主;明月漏光,只嘆詠月乏人 。

昔日所住樓台,處處雕欄玉砌,錦帳銀屏,猶歷歷在目。今則一家親人皆生死永訣,獨自遁世索居,寄身於破舊僧坊之中。凄涼悲苦,可想而知。如魚之上陸,似鳥之離巢。想起海上船中的生活,固然辛苦,反而值得懷想。蒼波路遠,思寄西海千里之雲;白屋苔深,淚落東山一庭之月 。悲夫痛哉。

文治元年 五月一日,女院削髮出家。據說授戒法師是長樂寺 阿證房上人印西 。布施物是先帝的直衣 。原來先帝身穿此衣,直至最後一刻,所以遺香猶在,依稀可聞。此是先帝所留唯一遺物,乃從西國迢迢攜回京都,以為可以隨時睹物思人。然而,現在既無其他值得布施之物,又且祈願先帝能入菩提之道,往生極樂凈土,再捨不得也只得含淚取出獻上了。上人接過,一言不發,只見淚濕墨染衣袖,哽哽咽咽地退了出去。聽說此套御衣後來縫成幡幢,一直懸掛在長樂寺的佛龕之前。

女院年十五而敕封女御,十六而備后妃之位 。恆在君王之側,朝則規勸朝政,夜則專承夜寵 。二十二歲皇子誕生,立為太子。太子即位後,受封院號曰建禮門院 。既是入道相國的女兒,又貴為皇上的母后;世人敬之仰之,無以復加。今年二十九歲。儘管桃李之姿猶俏,芙蓉之貌未衰 ,無奈命中注定,縱有翡翠一般的青絲,又有何用?終究削髮易容,改裝為尼了。雖說厭離穢土,欣求佛道,但其悲嘆卻有增無已。

忘不了平家族人瀕於絕境而從容沉海的情形。先帝、二位殿 的音容宛在,也將永世難於忘懷。而自己譬如朝露的性命,不知何以竟然苟延至今,還要目睹一再發生的慘劇?思前想後,千端萬緒,往往禁不住潸然淚下。五月之夜雖短,卻遲遲難明,彷彿長夜。終宵不寐,眼明心亮,想打盹片刻,以為便可入夢追尋往事,亦不可得。壁上殘燈搖晃欲滅,徹夜暗雨敲窗淅瀝 ,徒增寂寥。上陽白髮人之獨宿上陽宮 ,其哀怨悲苦,恐怕也不過如此。

原來的僧坊主人雅愛思古之幽情,其在屋檐旁邊移植的橘花,正飄浮著淡淡的暗香,引人懷思。忽然,一隻山杜鵑啼叫兩三聲,匆匆飛了過去。女院因而想起了一首古歌,便寫在硯盒蓋子上:

離群一啼鵑,飛過橘花邊。哀哀何凄切,戀戀覓舊歡 ?

想起從前在身邊伺候的女官們,剛毅不如二位殿或越前三位夫人 ,大都不敢投身海底;卻為粗暴的武士所捕,送歸故里;無論老幼,人人易容改裝,躲在從未想到的谷底或岩間,過著生不如死的慘苦日子。過去住過的房子皆因戰火而化為灰燼;只見慘跡處處,雜草叢生,幾成荒原。一無親故尋來探問。古代有人自神仙家回來,居然遇到自己的七世子孫 。此情此景,差可比擬。

且說,經過七月九日的大地震後 ,女院所住的地方牆垣倒塌。本已失修的坊舍形同廢屋,愈益不堪居住。更談不上有所謂守門的綠衣監使 。在任其荒蕪的籬笆上,凝露之濃甚於雜草叢生的原野。自以為敏於時令的唧唧蟲聲,如怨如慕,似在泣訴著失群的悲哀。

黑夜漸長,女院依然目不交睫,總是遲遲盼到天亮。忘不了說不盡的慘痛往事,迴腸九轉;何況秋聲凄切,更加悲不自勝,每每為之潸然淚下。在此世殊事異、萬劫不復之際,偶爾踵門探望的親舊都已失其蹤跡。如今再也沒有前來問候致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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