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二 六代被斬 八 泊瀨六代

且說,不久文覺房也趕到,倏而在當場出現。此次為公子請命而獲准,面有得意之色,揚揚道:「鎌倉殿說,公子父親三位中將是首次會戰之大將 ,無論是誰求情,不管如何,絕不寬待。貧衲反駁說,如果違拗文覺心意,爭能獲得神佛加護?甚至口出不遜。鎌倉殿仍然堅持『不準』,丟下貧衲,便往那須野 狩獵而去。貧衲故意隨從到獵場,繼續好說歹說,終於承蒙首肯。姍姍來遲,想將軍已不耐久候矣。」北條道:「所訂二十日之約已過,以為鎌倉殿不準所請,所以伴隨公子離開京都。幸喜在此相遇,否則可能已犯下大錯矣。」於是下令牽來兩匹備鞍馬,讓齋藤五、齋藤六騎著上京。北條自己也陪著遠遠送了一程,才駐馬說道:「雖然很想多送一會,只因另有要事在身,急需向鎌倉殿報告。就此告別。」實在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

文覺上人請到了公子後,便日夜兼程,動身趕回京都。趕到尾張國熱田 地方時,恰是今年年暮除夕。翌年正月五日暮色中返抵京城。先回二條熊 住處稍事休息,然後於夜半登上大覺寺。敲了半天門,無聲無息。卻見公子所養的小白狗,從籬笆缺口鑽了出來,使勁搖著尾巴。公子問狗道:「阿母在何處?」總算在哽咽中冒出了聲音。齋藤六跳過籬笆,從裡面打開了大門。進去一看,空空蕩蕩,看不出最近有人住過的痕迹。公子嘆道:「之所以苟存無謂之性命,以至今日,無非期望能與親人重聚。而今究竟發生何事?」孺慕之情溢於言表。終宵不寐,悲泣不已。雖說人情之常,實在令人鼻酸。

等到天明,詢問近鄰,答曰:「聽說,年底前往奈良參拜大佛;正月以來便隱居長谷寺 。其後不見有人進出此門。」齋藤五聽了,立刻跑到長谷去找,果然見了面,便一五一十稟告了事之委細。母親與乳母不敢信以為真,只道:「到底是夢,不是夢?」立刻趕到大覺寺,終於看到了公子。高興之餘,早已哭得變成淚人了。母親道:「早早出家為是。事不宜遲。」但上人並不以為然。憐而惜之,不讓出家,便帶公子回高雄去了。據聞上人也很關心夫人的隱居生活,常往探望,及時雪中送炭。觀音菩薩大慈大悲,普度眾生,不分有罪無罪,一視同仁。古來不乏其例,神奇殊勝,的確難能而可貴。

卻說北條四郎押解六代公子東下時,在鏡宿 遇見了鎌倉殿所派的使者。問有何大事。答曰:「世上傳言,十郎藏人行家 殿、信太三郎先生義憲 殿,已與九郎判官殿同心合流。鎌倉殿有出兵追討之意。」北條道:「只是本人正在押送重要囚犯。」乃命前來送行的侄子北條平六時貞 道:「汝到老蘇森 ,便可立刻折回京都,尋出此輩人等所在,格殺勿論。」平六回到京城搜索時,有一個寺僧 出來,自稱知道十郎藏人殿的住處。問之,則曰:「貧衲自己不知其處。但認識某一僧人知之甚詳。」於是蜂擁前去,加以逮捕。僧道:「何故逮我?」「聽說法師知道十郎藏人殿住所。故來逮捕。」「既然如此,只需開口請教即可。而竟動粗逮捕,是何道理?聽說在天王寺 。」「然則請為前導。」便以平六女婿笠原十郎國久、殖原九郎、桑原次郎、服部平六 為先驅,率兵三十餘騎,向天王寺出發。十郎藏人住處有二:一在谷學頭伶人兼春 之邸,一在秦六、秦七 之家。兵分兩路前進。十郎藏人當時正在兼春家中,看到武裝戰士攻將進來,趕快從後門溜了出去。兼春有兩個女兒,都是藏人所心愛的情人。服部平六捉住了姊妹倆,探問藏人的去處。姊姊道:「去問妹妹吧。」妹妹道:「去問姊姊吧。」因為事出突然、藏人倉皇而逃,未必來得及說出自己將逃往何方。不過,兩姊妹還是被帶回京都去了。

十郎藏人往熊野方面逃去。唯一跟隨的武士患了腳疾,只好暫時滯留在和泉國八木鄉 。住處房東認得藏人的樣貌,連夜趕到京都,向北條平六報告。平六猶疑道:「前往天王寺之人手尚未歸來。該派誰去才好?」乃叫來部下大源次宗春 ,問道:「汝所熟知之山僧仍在否?」「是,仍在。」「傳來一見。」於是找來了此位山僧。平六告之曰:「已知十郎藏人所在。可往殺之以獻鎌倉殿,必有恩賞。」「承命。請派下人來。」「大源次可隨去。已無其他閑員。」另外湊集了舍人、雜役等十四五人,使隨之而去。此僧名常陸房正明 。到了和泉國,進入藏人住處搜查,不見蹤影。撬開地板、翻遍倉房,亦無其人。常陸房站在大路上,見到一個百姓模樣的老婦人走過,抓住問道:「在此附近,見過形跡可疑之陌生旅客否?寄住何處?說。不說便砍頭。」老婦道:「剛才法師所搜之家,直到昨日晚上,還住著兩個相當體面的旅客。大概今早離開了,現在好像移到前面看得見的那戶人家中。」常陸房纏著腹甲,套著鎧袖,佩著大長刀;衝進去一看,只見一個年約五十的男人,身穿褐布直垂,頭戴折烏帽子,正在安排唐式瓶子與果核之類的下酒物,而且拿起酒壺在做勸酒狀。看到有武裝法師進來,倏地俯身而逃。法師隨後緊追。藏人叫道:「喂,禿驢,追錯人了。行家在此。」法師掉頭跑了回來,看到一人身穿白小袖、大口褲;左手拿著黃金打造小腰刀,右手握著特大號大長刀。常陸房道:「放下大刀。」藏人聽了,大笑不止。常陸房走上前去,刷的一刀砍下。鏗鏘一聲,刀碰刀,各自後退。又上前互砍,刀碰刀,雙方跳開。如此這般,兩人你進我也進、我退你也退,廝殺了將近一個時辰。藏人正想乘隙躲入背後的倉房,常陸房急道:「不得怯陣。不許逃走。」藏人應道:「行家亦有同感。」便又上前繼續殺將起來。

常陸房乾脆拋掉大刀,赤手空拳,沖向對方。雙雙倒地,上下翻滾,揪成一團。此時大源次趕到,由於過度緊張,竟忘了拔刀,順手撿起一塊石頭,猛往藏人額上砸下。藏人大笑道:「原來閣下只是卑賤雜役。武士應該用腰刀或長刀殺敵。居然有人只會用石頭,真正匪夷所思。」常陸房命道:「捆綁腿腳。」常陸房的意思是「捆綁敵人腿腳」,但大源次一著慌,竟將兩人 的四條腿捆綁在一起。其後以繩圈套住藏人的頸項,以便拉高使起立,拉低使坐下。藏人道:「拿水來。」便送來泡水乾飯。藏人只喝了水,常陸房便將剩餘的飯吃了。

藏人問道:「法師是比睿山僧?」答道:「確是山僧。」「如何稱呼?」「西塔北谷 法師常陸房正明是也。」「然則,乃曾求我行家僱用者耶?」「然。」「是賴朝所派或平六所派?」「是鎌倉殿所派之使。難道確有謀殺鎌倉殿之意?」「既成俘虜之身,若說並無此意,將如何?若說確有此意,又將如何?此問已甚無謂也。總之,本人能耐如何?」常陸房道:「在比睿山上屢經多次交戰,尚未遇過如此強勁對手。彷彿以一敵三,銳不可當。棘手之至。」接著反問道:「以為貧衲正明本事如何?」藏人道:「敗軍之將,夫復何言?」常陸房:「取其大刀來。」兩相比較,只見藏人大刀一無刃傷,常陸房自己的大刀則有四十二處。

於是,牽來驛馬讓藏人乘著上京。當晚行至江口 ,住驛站長者 宿舍。另派使者連夜馳京報告。翌日午時時分,常陸房一行抵達淀川赤井河原 ,只見北條平六率領百餘騎,旗幟飄揚,正面迎來,告曰:「法皇有院宣,囚虜不得入京。鎌倉殿亦有此意。快快取其首級,呈獻鎌倉殿驗明正身,當可蒙受恩賞。」既然如此,便在赤井河原砍了十郎藏人的頭顱。

至於信太三郎先生義憲,有人通風說,還躲藏在醍醐山中 ,便派兵上山搜尋,卻落得空手而還。又有人報信說,已經逃向伊賀國方面,便以服部平六 為首,進軍伊賀國。聽說刻在千戶 的一所山寺,便馳往逮捕。到達山寺時,只見一人身上僅穿小袖夾衣與大口褲,已以金鞘小腰刀切腹身亡,伏在血泊中。服部平六取其首級,立刻回京。北條平六過了目,催促道:「可即刻攜之東下,鎌倉公驗看之後,必有恩賞。」常陸房與服部平六乃各攜所斬首級,東下鎌倉。鎌倉殿看了,大喜曰:「妙極,甚好。」卻著將常陸房流配笠井 。常陸房怨道:「原以為可得獎賞,豈知不然,反而被處以流罪。大出意料。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捨身為人?」悔不當初,不由得感慨系之。然而不到二年,便被召回。鎌倉殿道:「殺害大將軍者神佛不予加護 ,故須先罰而後賞之。」果然賞之以但馬國多田 、攝津國葉室 二處莊園。服部平六齣仕過平家,所領服部鄉 因而曾遭沒官,今則莊園歸還原主,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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