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二 六代被斬 七 六代公子

北條四郎時政心生一計,宣佈道:「凡搜出平家子孫者,通通有獎,必能如願以償。」京城中有熟悉街坊內情者,為了獎賞,穿街轉巷,拚命搜尋,看來很不光彩,但也因而搜出了不少所謂的平家子孫。有的雖是下人的孩子,只因長得面貌清秀,便被指稱是某中將的少爺,或是某少將的公子。孩子們的父母雖然極力否認,卻聽見說:此兒有監護人作證;此兒有乳母承認了。在爭吵不休中,其較年幼者或被溺斃或遭活埋;兒童稍大者或被刺死或遭砍殺。母親悲泣,乳母哀鳴。慘絕人寰,難以言喻。北條時政自己是子孫滿堂之人,目睹如此慘狀並不以為然。然而識時務者為俊傑,只好視若無睹了。

其中有小松三位中將維盛殿的公子,昵稱六代 ,是平家嫡系嫡子。聽說年齡也已長大成人。無論如何非找到不可,乃派人分頭暗中尋覓,卻徒勞而毫無結果。便在時政即將啟程趕赴鎌倉復命前,有一女人出現在六波羅 ,報告道:「由此往西,在遍照寺 後方有山寺,寺名大覺寺 ;其北有菖蒲谷 ,小松三位中將殿之夫人、公子、公主,皆住在該處。」時政立刻派人隨著報案女子,前往菖蒲谷中搜索。果不其然,在一所僧坊發現許多女人與幼童住在其中。透過籬笆縫隙向內窺望,恰巧看到一隻白色小狗跑了出來,後面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接著出現了一個像是乳母的女人,急道:「哎呀不行。糟了。不定有人瞧見了。」便將少年拉了進去。時政派來的人斷定此乃公子無疑,趕忙回去報告。翌日,時政率隊前往菖蒲谷,團團包圍了該所僧坊,使人前去宣道:「據說平家小松三位中將殿少爺六代公子在此,鎌倉殿代官北條四郎時政專程前來迎接。請儘快將公子交出來。」母親聽了,嚇得惶然茫然,幾乎昏了過去。

齋藤五、齋藤六 到屋外環視一周,只見許多武士密密圍住了四方,想逃也無處可逃。乳母伏在公子面前放聲大哭。自從來此隱居,忍辱偷生,平日連說話都不敢出聲,現在卻全家一齊嚎啕大哭起來。北條聽在耳中,懷著愧疚,拭著眼淚,耐心等著。良久之後,才又派人轉告道:「世上仍甚不平靜,唯恐有人騷擾滋事,是以前來迎接。別無用意。請快送人出來。」公子於是稟告母親道:「反正終究想逃也逃不了,即請立刻將孩兒交出去。若待武士強行進來搜捕,動粗施暴,必更難堪。孩兒雖然離開,如能暫保性命,當可獲准回來探望。請勿太過傷心。」其懇切勸慰之狀,實在可愛又可憐。

既不能長此僵持下去,母親只得邊哭邊替公子梳了頭髮,換穿了衣服。正要送公子出門時,卻又回頭取出了一串美麗的黑檀小念珠,交於公子道:「持此念珠唱佛,直至最後,當可往生極樂。」公子接過念珠,道:「今日拜別母親大人之後。無論如何,發誓尋訪父親所在之地。」語氣中真情流露,可悲可憫。十歲的妹妹公主聽到了,哭道:「我也要去父親所住的地方。」嚷著跑了出去,乳母適時將她拉了回來。

六代公子今年雖僅十二歲,但比一般十四五歲的成人更像成人。而且秉性優雅,相貌出眾。因怕敵人看到自己的懦弱,趕緊以袖掩面,只是抑不住泉涌也似的淚水。終於坐上了轎子。起轎了,武士們圍護在前後左右。齋藤五、齋藤六跟隨轎子,一左一右。北條叫人讓出兩匹備馬給兩人騎。兩人婉拒。從大覺寺一直徒步跟著跑到了六波羅。

母親與乳母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哀慟道:「聽說近幾日來,平家子孫被搜捕者不少,或遭溺斃或活埋,或遭刺死或砍殺。不知我兒將受何種刑法?已經稍有大人模樣,難道說會被斬首?有人將小孩託付於乳母養育,雖然只能偶爾相聚,母子之情卻依然難捨難分。何況此兒自呱呱墜地以來,未嘗一時片刻離開身邊;我夫婦二人彷彿擁有他人所無之寶,朝朝暮暮,親自撫養長大。至於夫婿離去之後,頓失依靠;所剩慰藉唯有一男一女,恆在左右。如今一女猶在,一男已離身邊。而今而後,不知如何是好。此三年間 ,夙夜提心弔膽,自分遲早必將有事,豈知竟然近在昨今。幾年來虔誠深信長谷觀音 ,而愛子仍被逮捕,豈不可悲?恐怕今已喪命矣。」喃喃自語,只聞吞聲飲泣而已。

夜已深。夫人胸次鬱結,怨恨交加,不能入睡,對乳母說道:「方才睡意迷糊中做了一場夢,看到小兒騎著白馬,說:『眷眷之念,無時或已。所以乞假回來探望阿母。』便緊靠在身邊,面容憔悴,哽咽泣訴,雙眼潸然。但不一會驚醒過來,覺得如真似幻,急在身邊尋找,卻空空如也,渺無人影。儘管是夢,也稍縱即逝,不得不醒。可恨可悲,莫過於此。」乳母也陪著流淚。秋夜遲遲,東方漸白。淚落如雨水,幾可浮床。

秋夜固長,亦有其限。雞人報曉 ,天色大白。齋藤六回來了。夫人問道:「如何如何?」答道:「至今平安,別無大事。有書信在此。」說著拿出信札來。打開一看,只見寫道:「辱承牽掛,深堪歉疚。迄今別無大事。唯頗以家中諸人為念。」口氣彷彿大人。母親看了,一言不發。將信揣進懷中,俯首掩泣。心中之悲慟可想而知。時刻推移,不覺間已過良久。齋藤六道:「無時無刻不在惦念公子安危,最好還是回去探看。」夫人於是邊哭邊寫了回信。齋藤六帶著信便告辭而去了。

乳母坐立難安,焦躁之餘跑到外面,流著眼淚,在附近信步來回走動。偶然遇見一陌生人,承告之曰:「在此高雄山中有山寺 。住持上人文覺房是鎌倉殿最為倚重之人,正欲尋得一貴胄為弟子。」乳母喜出望外,也不通知夫人,徑自尋訪高雄山,求見上人道:「有不情之請。有一貴公子生後即由老身乳養,今年十二歲。昨日被武士抓去了。能否救其一命,收為弟子?」說著,俯伏在上人面前,放聲大哭。簡直是一副瀕臨絕境、無計奈何的樣子。上人極為同情,乃詢問個中細節。乳母直起身來,哭道:「是平家小松三位中將夫人所收養某親戚之後,大概有人密告,以為是中將的公子,所以昨日有武士前來逮走。」問道:「武士是誰?」答道:「自稱是北條。」上人道:「好,好。此刻便去探問內情。」說罷立即出門去了。上人之言雖然未必可靠,但既然如此說了,寧願信以為真,心裡稍感踏實,便趕回菖蒲谷大覺寺,向夫人稟報此事。夫人道:「原以為你出去投水了。我也正想找一處深淵,一跳了之。」接著詳問事之原委。乳母如實複述上人所言。夫人道:「但願能接回我兒,再度相見。」雙手合十,兩眼含淚。

文覺房上人前往六波羅打聽詳情。北條道:「鎌倉殿有言:『聽說尚有不少平家子孫匿居京中。其中有小松三位中將之子,乃中御門新大納言 之女所生。是平家嫡系嫡子,大概快長大成人矣。宜速設法搜出而殺之。』近日雖然尋得若干平家後代幼兒,至於此位公子,因不知在何方,始終未能搜出。前日正想趕赴鎌倉彙報之際,意外有人密告,昨日才前去迎接過來。公子面貌俊秀,非常討人喜歡,值得憐憫。至今不知如何處置,故仍收留於此。」上人道:「可往一見之否?」於是來到公子所在。只見公子身穿二重織紋綾直垂,掌下垂著黑檀念珠。長發垂肩。儀靜體閑,眉清目秀,疑非此世之人。昨夜似乎不能安眠,所以面容稍顯憔悴,使人看了又難過又不舍。公子望著上人,不知為何居然流下了眼淚。上人看了,也無端沾濕了緇衣袖口,不禁覺得,即使此人將來變成世仇大敵,也不忍現在便讓人加以殺害。憐惜之餘,向北條求道:「一見此公子,或有前世因緣,愛憐之情油然而生。可否延其性命二十日,以便貧衲往謁鎌倉殿請命監護。猶憶當年為敦促鎌倉殿起義,雖說自己亦是流人之身,只因急欲代為取得法皇院宣;在進京路上,夜渡富士川下游時,人地兩生,幾乎被浪沖走;又在經過高師山 時,遇到攔路剪徑,合十哀求,方得保住一命;終於抵達福原牢籠御所 ,請託前右兵衛督光能卿僥倖取得院宣 ;回去轉呈院宣時,鎌倉殿曾有誓言:『有何要事儘管提出無妨。賴朝有生之年,上人所求必使如願以償。』其後貧衲亦屢次為其效命,盡人皆知,無須贅述。重然諾而輕性命。鎌倉殿現任日本總追捕使,如不傲睨得志,當不至於忘其諾言。」翌日清晨便離開京都,趕往鎌倉去了。

齋藤五、齋藤六聽了之後,覺得上人有如生身之佛 ,不由得合十落淚。趕快回到大覺寺報告其中委細。為人母者聽到此事,心中不知有多寬慰。固然一切有待鎌倉裁決,結果如何仍不能無所顧忌,只是上人離京時,言之鑿鑿,似可信賴,況且至少可延長二十日性命。母親與乳母稍稍鬆了一口氣,都以為出於觀音的保佑,心底感到相當踏實。

然而光陰之逝不舍晝夜,二十日的期限夢幻一般消逝了。上人尚未出現。何以至此,無由捉摸,反而令人起疑,徒增煩惱,苦悶不堪。北條道:「文覺房所約日數已滿。在京城過年亦有不妥。即刻動身前往鎌倉,欲待何時?」人人騷動起來。齋藤五、齋藤六緊握雙拳,肝腸寸斷、心亂如麻。仍然不見上人出現。也未派使者來京通消息。兩人於是回大覺寺道:「上人至今尚未還京,而北條將於天明動身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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