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一 壇浦會戰 十九 重衡被斬

本三位中將重衡卿,去年便交由狩野介宗茂 監管,且已移至伊豆國。無奈奈良的僧眾頻頻要求引渡。乃命源三位入道賴政之孫伊豆藏人大夫賴兼 ,將重衡卿押解過去。押解路程並未進入京城,由大津經山科 ,過醍醐路 後,日野 便在附近。重衡卿的夫人是鳥飼中納言伊實 之女、五條大納言邦綱卿養女 、先帝安德天皇乳母,號大納言佐殿。三位中將在一谷被俘之後,夫人仍一直在先帝左右伺候。後來在壇浦投海,卻被粗暴的武士救起,送回故里日野,投靠其姊大夫三位成子 。自從聞知中將譬如朝露的生命還掛在草葉之端,並未消失,便希望能再見一面。不要在夢中,而要實實在在的當面相見。然而始終有願難償,除了哭泣,別無他法,只能含淚度日,過一日算一日而已。

中將重衡卿對押送的武士懇求道:「一路上,事事承蒙照顧,無微不至。非常難得,不勝感激。最後尚有一事相求,敢乞恩准。我無子女,故於此世並無後顧之憂。唯有妻室,多年來長相廝守,據說當下住在日野。盼能請假片刻,往見一面,以便交代身後來世之事。不知可否?」武士們不是木人石心,俱各陪著流淚道:「去去無妨。」立刻准其所請。中將大喜過望,便託人前去傳話道:「大納言佐殿住在此處否?本三位中將殿刻下經由此地,前往奈良,盼能進來一見。」夫人話未聽完,急著問道:「何處,在何處?」便迫不及待,衝出了房間。只見一個身穿藍布紋染直垂,戴折烏帽子的男人,又瘦又黑,靠在外廊站著。不是此人還有誰?夫人走近簾邊,驚魂未定,道:「怎麼,是夢是真?請快上來。」重衡聽了,早已涕泗滂沱。夫人淚眼模糊、心慌意亂,一時說不出話來。

重衡掀起垂簾,伸頭入內,如泣如訴地言道:「去年之春,理應在一谷之戰陣亡之身,或因罪孽太重,反被生擒,遊街示眾,在京都與鎌倉備受羞辱,已極難堪。現在又將交付於奈良僧眾,自度難免受刑而死;如今最後竟然有緣再見芳容,朝露人生,已無所憾。原想奉送斷髮一束,出家修道,但無奈不獲准許,亦無能為力。」邊說邊將一綹從額上垂下的頭髮,用牙咬斷,送給夫人道:「姑且留此以為紀念。」夫人平時挂念丈夫,擔驚受怕,已夠悲苦;現在面對面,顯得更加哀痛欲絕,說道:「自從別後,原想追隨越前三位夫人榜樣 ,投身海底。只因未嘗有傳聞說夫君已不在人世,不免妄想萬一或可一如往常,再度見面。乃忍辱含垢、因循偷生,以至今日。不意今日一見竟是最後一面,何勝慨嘆。亦曾一廂情願,妄猜至今所以遲未行刑,或將罪降一等,可保性命。」如此這般,說從前話當下,但有流不盡者,唯有抑不住的盈眶淚水而已。

夫人看了看夫君重衡的穿著,嘆道:「服裝太過破舊,最好換一換。」說罷取出了窄袖夾衣與白色凈衣。重衡換穿了,將換下的舊衣留下道:「不妨留作紀念。」夫人隨口應道:「當然可以。不過若以偶然所書墨跡為紀念,更可傳之久遠。」便捧出筆硯來。中將重衡含著眼淚,寫了一首歌:

難抑悲中淚,沾我舊衣裳。脫下當遺物,傳世可久長。

夫人也隨即寫了一首:

換下舊衣物,豈有再穿時?今日當遺念,且遣別後思。

三位中將重衡道:「後世有緣,必可再會。願往生極樂凈土同一蓮葉上。天將垂暮矣。奈良離此尚遠。武士枯等,諒已不耐其煩。」說罷便要起身離去。夫人緊緊抓住其袖,哀求道:「別走,請多待片刻。」重衡道:「請設身處地互相體諒。此身畢竟不是死里可以逃生之身。但願來世再見。」說著便出去了。但一想到此別將成永訣,頻頻回頭,恨不得再折回去。又覺得絕不可軟弱,終於硬起心腸,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夫人匍匐在垂簾旁邊,呼天喚地,聲傳門外。馬步也遲遲不前。重衡淚眼盈眶、視線矇矓,覺得此次貿然會面,徒增無謂的眷戀,反而後悔倒不如不見。夫人佐殿豈不想隨後追上前去,但力有未逮,只管以袖掩面,俯首痛哭而已。

奈良的僧眾接過囚犯後,聚會討論。「提起重衡卿之為人,罪大惡極。所犯之罪不見於五刑之屬三千 ,須受修因感果之報 ,乃理所當然。是佛法之敵、叛國之臣,可先在東大寺、興福寺外牆巡迴示眾,然後施之以鋸刑,或加以埋身斬首 。」議論紛紜。老僧們則曰:「如此於僧徒之法恐有不妥。何不交與護衛武士,在木津附近砍之。」於是決定將重衡交還武士。武士便帶著重衡來到木津 河邊行刑。圍觀的僧俗大眾竟有數千人,人山人海,難以估計。

三位中將重衡長年使用的武士中,有一個木工右馬允,名叫知時,當時在八條女院供職 。為了想見證三位中將臨終的情形,策馬趕來。眼看行刑在即,只得擠開成千上萬圍觀的人群,好不容易來到中將的身邊,哭道:「在下知時想送主公最後一程,專誠趕來了。」中將道:「盛情誠然可感。只因罪孽深重,但願拜佛伏誅,不知可以安排否?」知時道:「容易不過。」便與護衛武士商量,從附近的寺院中請來了一尊佛像。正好是阿彌陀如來。知時將佛像安置在河灘的沙地上,解下自己狩衣袖上的繩子,一端纏在佛像手上,一端讓中將拿在手中。於是中將乃面向阿彌陀佛道:「如是我聞:提婆達多雖造三逆之罪,毀八萬藏聖教經典,但釋尊為其授記 ,預言將成天王如來。其所造罪業固然深重,卻幸遇聖教,因緣際會,逆緣 反成得道之因。重衡今生所犯逆罪,絕非出自本意,只為遵從世俗之規矩而已。欲保命者誰能蔑視王命?得受生者誰敢違背父意?王命父意皆無可辭。理之是非、事之善惡,但憑佛陀明鑒而已。

「有罪終歸必有惡報,即在現下。我運我命,於今為止。悔恨無限,悲痛不已。唯三寶世界 以慈悲為心,濟度良緣,所在多有。唯圓教意,逆即是順 ,此文銘諸肺腑。一念彌陀佛,即滅無量罪 。但願化逆緣為順緣,因今日最後之念佛,得以往生九品凈土 。」說罷,高聲十念 ,引頸受斬。雖說從前罪惡昭彰、情理難容,但目睹當前行刑慘狀,數千僧眾或護衛武士無不落淚。重衡的首級由般若寺取去,懸在大鳥居前的釘子上;以其在治承會戰時,在此督兵,燒毀寺中殿宇堂塔故也 。

重衡夫人大納言佐殿悲傷之餘,覺得儘管頭顱已被砍去,至少也該設法取回胴骸,以便祭奠供養,所以派了一頂轎子出去找尋。原來胴骸仍然曝在原地,便放進轎中,抬回日野。夫人看了之後,哀痛欲絕,可想而知。直至昨日還是完好的遺體,因為天氣炎熱,不覺間開始腐化而變形。既不能長此擱置,便在附近的法界寺 ,請來為數可觀的僧侶,行了祭奠之禮。隨後,大佛聖俊乘房 從中斡旋,徵得奈良僧眾同意,領回首級,送到日野。於是,將首級與胴體火化後,骨灰寄放高野山,在日野築了墳墓。夫人從此出家為尼,為亡夫祈禱後世冥福,良可悲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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