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 驗收首級 十三 三日平氏

舍人武里也要跟著跳海,無奈為瀧口入道所制止,未能如願。瀧口入道含淚勸道:「無論如何難過,豈可違背主人遺言?為人部屬者當然難受。如今唯有一心祈其後世冥福而已。」武里殉身不成,獨自存活下來,悲痛之餘,渾忘供養之事,只管趴在船底哭喊哀嚎。古昔悉達太子 入檀特山時,車匿舍人 奉命牽馬返宮之悲,大概也不過如此。

瀧口入道叫人將船划來划去,繞了好久,巡視有無遺體浮上海面。但三人都已深沉海底,不見蹤影。於是開始念佛,弔慰死者之魂道:「過去諸聖靈,偕同往生一佛凈土 。」聽其禱聲,令人心碎。

不知不覺間,日已西斜,海上垂暮。雖然依依不捨,還是劃著少了三人的船回去了。船槳濺起的水珠與瀧口入道的淚滴,混在袖口,分不清是水是淚。瀧口入道回高野山去了。武里回到屋島後,掏出書信,交給維盛之弟新三位中將資盛殿 。資盛悲痛欲絕,嘆道:「可恨呀。一向所仰望依賴的長兄,卻忍心捨棄諸弟而不顧,何其殘酷也。大臣殿與二位殿皆懷疑長兄,以為亦如池大納言之心向賴朝,諒已投奔京都,故而對我兄弟恆存戒心,有意疏遠。而今所聞,卻居然在那智海上投水。原以為兄弟可在同處相伴沉海,現在卻非得各死異地不可。何勝忿恨。另有口信否?」武里答道:「是。有口信 云:『左中將溺身西國,備中守陣亡一谷。自己又改裝變樣。遙想諸位身處無計可施、不知所從之境,則憂心忡忡、心如刀割。』」繼又稟告有關唐皮鎧甲、寶刀小烏等事之遺言,巨細靡遺。資盛泫然淚下,以袖掩面,哭道:「如今余已無苟全性命於世之願矣。」情見乎言,教人同情。因為與故三位中將殿維盛容貌極為相似,見者莫不灑下同情之淚。諸多武士聚在一處,儘管哭泣。大臣殿與二位殿互道:「原以為此人與池大納言乃一丘之貉,心向賴朝,所以逃往京都。事實並非如此。」而愧恨交加、悲嘆不已。

壽永三年四月一日,鎌倉前兵衛佐源賴朝晉階正四位下。自原來的從五位下一躍跳過五階 ,前所罕見。據說是追討木曾左馬頭義仲的勛功恩賞。

同月三日,有欽命:奉祀崇德上皇為神祇 ,且著在昔日的保元戰場大炊御門大路底河原 ,建造神社,舉行遷宮。此事純出於後白河上皇一人的指示,聽說宮中上下並不知情。

五月四日,池大納言賴盛動身前赴關東。兵衛佐賴朝已曾幾次遣使前來致意道:「絕不敢怠慢足下。當如接待已故尊堂池禪尼 大人,欲將其大恩報於大納言身上。」因此平氏一門逃離京都時,池大納言並未同行,獨自留了下來。然而總覺得焦慮不安,想道:「兵衛佐一人話雖如此,其他源氏不知有何想法。」正在憂心如焚之際,鎌倉信使又來,催道:「謹以仰望故禪尼殿容顏之心,恭候大駕光臨。」到此才終於決定動身了。

池大納言身邊有個武士,名叫彌平兵衛宗清 ,是先祖以來代代世襲的家臣之首,卻拒絕同行。問其原因,答道:「此次敢求賜准不必隨從伺候。原因?因為主公雖然安穩無事,但想起其他平氏一家之人,仍然浪跡西海波上,便焦灼萬分,難於釋懷。如今心煩意亂,等情緒稍安後,再來隨侍左右。」大納言覺得既難過又慚愧,說道:「離開一家之人而留在京都,本人並不自以為榮。然而捨身不易,喪命可惜,便無可無不可而留下。既然留下,便不得不聽人指使。此次關東之行,路程遙遠,汝竟不肯相陪同行。既然對於此行不以為然,何以當初滯留京師時,一話不說?無論大事小事,一向與汝相商而後定。難道忘了?」

宗清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回道:「無論貴賤,人身性命最可珍惜。俗雲世可遁,身不可舍。滯留京都之舉並無不妥。想兵衛佐賴朝之命危在旦夕而僥倖被救,方有今日這般榮幸。當其流放之時,在下曾奉故禪尼殿之命,護送至近江國筱原驛站。據聞,至今兵衛佐仍然一再向人說:『當時之事,至今不能忘。』因此,如果願意相陪至關東,一定可獲不少禮物,而且必定大受款待。話雖如此,總覺得不堪其憂、難忍其辱。現今平氏諸公子或武士們,雖然漂泊西國海上,終必輾轉得知此事,將使在下羞愧難當而無地自容。所以此次,僅此一次,萬請准予留下。

「主公既然滯留京城,形勢如此,關東之行恐怕欲罷不能,難於推卻。旅途迢迢,固然不無顧慮,但若為攻擊敵人而出,則願當前驅,身先士卒。而此次留而不往,卻無關主公安危。倘蒙兵衛佐過問,請告以『正在病中』即可。」有心的武士們聽了,都感動得落下了眼淚。池大納言覺得臉上無光。但定則定矣,而且事不宜遲,沒幾日便出發了。

同月十六日,抵達了鎌倉。兵衛佐立即召見。先問道:「宗清同來否?」答道:「因病未能同行。」兵衛佐道:「喔,是何病痛?怕是意氣用事。猶憶當年承宗清護送,事事關照,至今難忘。原以為一定會陪同前來,便可見面,以慰思慕之情。而竟不肯來,不勝遺憾之至。」本來已準備了許多賞賜,諸如領地授權公文、馬匹、馬鞍,以及種種武器等。不少重要的大名也爭先恐後提供了禮物。然而宗清卻沒有來,上下都以為是莫大的憾事。

六月九日,池大納言離開關東返回京都。兵衛佐試加挽留道:「歡迎多停留數日。」答曰:「怕京中有人擔憂。」便匆匆告別而去了。兵衛佐於是向法皇上奏:歸還池大納言所有莊園與領地,並恢複其大納言的官職。此外,又贈送鞍馬三十匹、無鞍馬三十匹、長方形衣箱三十個,內裝鷲羽、沙金、染物、絹卷等貴重物品。眼看兵衛佐如此慷慨,各大名小名也競相送禮。僅計馬數,便多達三百匹。結果,池大納言不但保全了性命,還滿載財富而歸。

同月十八日,肥後守平貞能的伯父平田入道定次 為大將,率領伊賀、伊勢兩國住民,出擊近江國。源氏後代 匯聚起來迎戰。兩國住民一個不留,全被殲滅。平家歷代相傳的家臣,其不忘昔日恩典,固然可憫,但如此僭越名分,貿然起事,不足為訓。所謂三日平氏 是也。

且說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的夫人,好久以來,連彷彿風吹一般虛幻的音問再也沒收到。究竟何以中斷,心中焦躁難安。過去每月至少互通一次音信。但耐心等著,陽春去了,盛夏也過了,依然渺無消息。聽到有人說,目前三位中將已不在屋島,更是掛慮重重,乃設法派一使者前往探詢。使者並未立刻回來。夏去秋至。到了七月下旬,使者終於回來了。夫人問道:「如何?如何?」答道:「承其隨從舍人武里相告,維盛殿於今春三月十五日清晨,離開屋島,登上高野山,受戒剃度出家。繼之,參拜熊野三山,交代後事,祈禱來生之後,在那智海上投海往生。」夫人道:「果然不出所料。久無通信,正感不解。」便全身崩潰,掩面抽泣。少爺與公主也放聲慟哭起來。

少爺的乳母哭道:「此事並非突如其來,久在意料之中,應該早有覺悟。若像本三位中將殿 一般,被生擒而押回京城,甚至遊街示眾,其恥辱怨尤,必更難堪。而主公在高野出家,參拜了熊野,交代了後事來生,臨終正念 而去。是乃悲痛中之大幸。所以最好靜下心來。今後即使是在岩洞或在樹下,也一定要將兒女養大成人,責無旁貸。」種種的安慰或鼓勵,終究難於撫平夫人喪偶之痛,好似一刻也活不下去。沒過多久,便削髮為尼,照例誦經念佛,為亡夫祈求冥福,願其後世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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