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 驗收首級 十 維盛出家

「我維盛此身,直像雪山寒苦鳥 ,不管今日明日,日日得過且過,只會悲鳴,不肯行動。」維盛想著,不禁悲從中來,雙眼含淚欲滴。望其容貌,因潮風而黝黑,因相思而憔悴,雖然優雅不如從前,但風采猶存,較之他人,還是稍勝一籌。

當晚,瀧口入道回到庵室,通宵達旦,暢談古今往來事。觀其修行儀態,信仰至極甚深,如琢真理之玉,和藹生光。後夜、晨朝之鐘聲 ,可以喚醒生死之迷夢。若能遁世,亦當如斯。

天明,請來了東禪院高僧智覺上人 ,準備削髮出家。於是叫來與三兵衛重景與石童丸,囑咐道:「維盛此生,胸懷難解之秘,而世道狹窄,無從遁逃。因循苟且,死期當已不遠。近來,先前與平家有緣而仍享榮華者,所在多有。汝等無論營何生計,必能過活。待我過去之後,速往京城,娶妻養子,各自營生,亦可為維盛後世祈求冥福。」兩人泣不成聲,好久說不出話來。

良久,與三兵衛含淚稟道:「先父與三左衛門景康 ,於平治之亂時,隨故大臣殿 並肩作戰,在二條堀河邊與鐮田兵衛 對斗之際,為惡源太 所殺。重景豈可不如先父?當時重景才兩歲,毫無所憶。七歲時先母棄養。舉目無親,無依無靠。故大臣殿憐而惜之,謂此兒乃捨命救我者之子,而承蒙收在身邊養育。猶憶九歲時,主公元服之夜,在下亦被梳髮結髻 ,惶恐之至。故大臣殿曰:『盛字屬於家人,已為五代 所用。重字可與松王。』於是賜名重景 。

「至於小名松王,亦因生下五十日時,先父抱去晉見。故大臣殿謂其邸名小松,乃以松王呼在下,以示慶祝之意。父親凜然死節,為子者與有榮焉。同僚相待,亦極親切。

「大臣殿臨終之前,妙悟澄澈、覺行圓滿,無一語道及世俗之事,卻召重景至其前云:『唉,可憐呀。年來汝視重盛如父,重盛視汝為景康。原想在下次任官儀式 上,擢汝為左衛門尉,可與令尊同職同稱。但時不我待,無能為力矣。悲哉。此後應聽從少將殿 之意,不得有違。』然而近日來聽主公所言,似乎認為萬一有事,在下必定棄之不顧而遠走高飛。若確以為如此,則錯在在下,必然羞愧無地。拜聆『近來仍享榮華者所在多有』之說,當系指源氏黨羽而言。在主公成神成佛之後,即使榮華富貴,其能享受千年否?縱令長壽萬年,終究必有了局。善知識之善者,莫若此時。」隨即動手剪斷髮髻繩結,垂下頭髮,流著眼淚,懇請瀧口入道加以剃度。石童丸見此情狀,也剪斷了髻繩。石童丸從八歲起便跟在維盛身邊,受寵的程度不下於重景,同樣接受了瀧口入道的削髮。

眼看兩人都已相繼出家,維盛只覺得神魂不寧、心亂如麻。但既不能長此猶豫不決,只得勉強開口唱道:「流轉三界中,恩愛不能斷。棄恩入無為,真實報恩者 。」唱了三遍之後,終於落髮出家了。卻又道:「唉,出家前,倘能讓所愛之人再看一次本來面貌,則可了無遺恨矣。」剛出家入道的人,便如此說話,似乎有悔恨之意,實在罪孽深重。三位中將維盛與兵衛入道重景同齡,今年二十七歲。石童丸十八歲。

維盛召見舍人武里,囑咐道:「汝當早日返回屋島。不可進京。有事終難隱瞞,若夫人聞知我出家模樣,必將隨之落髮為尼。

「返抵屋島後,可告諸人云:『眾所周知,世事堪憂,日益險惡。但覺人間無味,萬事皆休。不及奉告各位,即便出家。左中將溺身西國 ,備中守陣亡一谷 。維盛自己又改裝變樣。遙想諸位身處無計可施、不知所從之境,則憂思忡忡、心如刀割。

「『至於平家唐皮鎧甲 與寶刀小烏 ,自平將軍貞盛以來便嫡代相傳,至維盛為第九代 。萬一平家幸而有轉敗為勝之日,可傳與六代 。』」舍人武里回道:「在下欲等將軍事事定下之後,再回屋島。」維盛道:「既然如此。」覺得讓他隨行也無不可。瀧口入道是一位無上的善善知識。一副山伏修驗者的裝扮,帶頭離開了高野,走向同國的山東 方面而去。

從藤代王子 起,沿路一拜再拜王子,到了千里濱 北岩代王子之前時,遇見了七八騎獵裝的武士。維盛一行覺得或將被擒,不禁手把腰刀之柄,準備隨時切腹自盡。然而武士們靠近過來,不但並無殺意,反而下了馬,恭恭敬敬地徒步走過。維盛疑惑道:「一定是相識。不知是誰。」更加緊腳步向前趕去。其實此人是紀伊國湯淺權守宗重 之子,名叫湯淺七郎兵衛宗光 。隨從武士問道:「此人是何方神聖?」七郎兵衛泫然淚下,哽咽道:「說起來不勝惶恐之至。此人是小松大臣殿大公子三位中將殿,不知如何從屋島逃到此處,似乎已經改裝皈佛。與三兵衛、石童丸亦出家相隨。原想上前叩見,卻恐對方擔驚受怕,只好匆匆閃過。看樣子何其可憐。」說著以袖掩面,淚如泉湧。隨從們也陪著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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