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 驗收首級 八 橫笛

且說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雖然身在屋島,心思卻早與京城相通。留在故鄉的夫人,還有年幼子女的身影,似乎一直纏在身邊,無暇忘懷。自忖道:「有身而無用,何以生為?」便於元曆元年 三月十五日破曉時分,偷偷溜出了屋島邸舍,帶著與三兵衛重景 、童僕石童丸 ,加上行船熟手舍人武里 三人,從阿波國結城浦 乘著小船,穿越鳴門海上 ,劃向紀伊路。經過和歌、吹上 、奉祀衣通姬 的玉津島明神 、日前、國懸 二神宮之前,終於抵達了紀伊港 。維盛心想:「從此沿山路進京,便可與相思中之妻小再度相見。然而本三位中將 被俘後,在京城大路上遊行示眾,又在鎌倉負屈受辱,可怨可恨,豈可遺忘。如果連自己亦被生擒,必然辱及先父之名,將更可悲。」千思萬想,煩悶掙扎之後,結果卻終於進入了高野山。

在高野山有一位相識多年的法師。是三條齋藤左衛門大夫以賴 之子,名齋藤瀧口時賴 。原先是小松殿重盛的侍從武士。十三歲時在瀧口武者所當差。建禮門院有一個雜役下女名橫笛。瀧口愛之入迷。其父輾轉得知,嚴飭道:「本以為宜當權門之婿,仕途便可一帆風順,卻愛上身份卑賤之女。」瀧口辯道:「聽說古有西王母,今已不在。又有東方朔 ,但聞其名而未見其人。在此老少不定之世,無異石火之光 。即使人得長命,亦不過七十、八十。而其間身強力壯之期,僅有二十餘年。人世如夢似幻,若與醜女相伴,即使片刻,又有何用。如與戀人見面,則等於違背父命。是善知識也 。厭離此世,進入佛道,此其時矣。」於是落髮出家,年僅十九,在嵯峨往生院 靜心修行。

橫笛耳聞此事,怨道:「將我遺棄,無話可說。但竟至變裝出家,實在可恨之至。既然決定遁此俗世,為何不先告我一聲?不管此人如何絕情,誓必訪之以泄我憤。」於是有一日黃昏,橫笛離開了京都,步履蹣跚地往嵯峨走去。

時當二月中旬,在春風搖蕩的梅津里 ,飄溢著不知何來的花香,引人幽思。大井川 上的月光,霞蔚而朦朧。戀慕之情無端無限,究竟為誰而來?到了往生院,因為不知其所住是何坊舍,問來問去,毫無結果。只得走走停停,未免教人心疼。忽然從一間殘破的僧坊中,傳來了念佛誦經之聲。不錯,是瀧口入道的口音。橫笛便叫同來的女伴前去傳話道:「妾今到此相訪,君雖已變裝,仍盼能再見一面。」瀧口入道胸口一陣騷動,從障子門縫中偷偷往外看去,只見橫笛孤零零無人理會的可憐模樣。此時道心再強的人也難免不會崩潰。但猶疑片刻,便叫人出來說道:「此處並無此人。可能找錯門了。」終於還是不肯相見。橫笛無可奈何,只好含怨忍氣,掩泣而歸。瀧口入道對同坊的僧侶說道:「住在此地,念佛修道,極為清凈,一無障礙。但既為藕斷絲連之女所知,即使能忍心一次,如果再戀慕而來,難保不為所動。告辭。」便離開了嵯峨,登上高野山,住進了清凈心院 。後來聽說橫笛也出家為尼,瀧口入道因詠歌一首以贈之:

厭離穢土前,怨我日纏綿。可喜剃度後,修道結善緣。

橫笛答歌云:

削髮而出家,無怨亦無恨。君腸如木石,何苦為情困?

橫笛在奈良法華寺 出家,但情海難渡,鬱郁成疾,不久便離開了塵世。瀧口入道聞知此事,更加深其信仰,專心修道。父親終於許其出家。親人亦莫不尊而信之,稱之曰高野聖僧。

三位中將平維盛便是為了尋訪此人而來。回想仍在京都時,看他身穿無紋布衣 ,頭戴立烏帽子,穿著整潔,雙鬢平貼,儼然是翩翩一俊男。出家之後,今日首次再會,只見年未三十而瘦骨嶙峋如老僧,墨染衫上披著墨染袈裟,顯然已成修心積德極其高深的有道之人,實在不能不教人仰慕。漢代四皓之商山 ,或晉朝七賢之竹林 ,想來也不過如高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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