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 驗收首級 七 千手姬

兵衛佐源賴朝即刻加以召見道:「原本為安撫聖上之怒,洗刷先父之恥,立誓消滅平家,不意竟能在此相見。然則欲與屋島大臣殿會面,應亦不難。提及燒毀奈良寺院一事,無論是遵從故太政入道殿之命,或出於當時臨機應變之策,皆禍害無窮,罪不容誅。」三位中將平重衡應道:「關於奈良火災一事,既非故入道之指示,亦非重衡愚見之所致。原來僅為鎮定僧眾惡行而出兵,竟至毀滅寺院,無可奈何,實非始料所及。

「昔日,源平兩家平起平坐,競相輔弼朝廷。但無可諱言,近年來源氏氣數衰微,而我平家則自保元、賓士以來,屢次剿滅朝敵,所蒙恩典無數。況且誠惶誠恐,貴為天子外戚。一族之中,晉官受爵者 六十餘人。二十餘年來,榮華富貴,言之難盡。而今福星已去,重衡不但被俘,甚至押來此地。

「所謂討伐帝王之敵者,七代不失朝恩之說 ,實屬一派謊言。事實上,故入道為君上出生入死,幾至喪命者,不止一次。然而榮華止乎其身,未及子孫後代。是以運盡離京之後,已有曝屍山野、名沉西海之志,卻從未夢想竟成俘虜,押解來此。豈非前世宿業之報,每思及此,恨憾難消。

「然古書云:帝桀乃召湯而囚之夏台;帝紂乃囚西伯於羑里 。上古尚且如此,況乎末世。執弓矢之士死於敵人之手,雖似恥辱而實非真恥。請立刻斬我頭顱,不勝感恩戴德之至。」侃侃而談後,便閉口不發一語。景時聽其言,感嘆不已,私道:「啊,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將軍。」不禁淚下。在場列席的人也都濕了衣袖。兵衛佐道:「其實源氏未嘗視平家為私人之敵。只遵帝王之命而已。」

重衡燒毀奈良寺院,僧眾視之為仇敵,遲早必定要求引渡,故暫時交由伊豆國人狩野介宗茂 看管。重衡覺得如同一個裟婆世界的罪人,在冥途上,七七日之間,要輪流交給十王 審判似的,不由得悲哀起來。

不過狩野介卻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既不嚴加管束,反而待之如上賓。甚至準備熱水,請其入浴。重衡想,路上一身汗垢,大概洗凈之後,便要行刑。正在想著,忽然有一個年約二十的女子,開了浴室的門進來。膚色雪白,儀態嫻雅,美麗絕倫。身穿藍色斑染單衣,上披藍色浴袍。不久之後,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穿藏青斑染單衣,髮長及腰,端來了放著梳子的臉盆。女子侍候重衡洗了澡,梳了頭,然後告辭回去。臨去時說道:「兵衛佐殿以為男人笨手笨腳,怕會令人不快,對女人比較放心,所以奉命前來伺候。又吩咐說,若有任何要求,請儘管提出來。」重衡道:「當今身為俘虜,並無任何要求。心中所念者唯有出家一事。」歸去後如實稟報。兵衛佐道:「此話大出意外。若是賴朝一己之私敵或可考慮。然而其人身為朝敵,暫時押解在此。出家之事萬萬不可。」

重衡問守衛武士道:「剛才女子洵美且都,何以稱之?」答曰:「是手越某長者 之女。容貌氣質均極優雅,兩三年來在邸中伺候。人稱千手姬。」

當日晚上,細雨連綿,天地蕭然。千手姬又來了。隨身攜帶著琵琶與琴。狩野介勸酒。也帶來了自家子弟、侍從十餘人,坐在三位中將重衡旁邊。千手姬斟酒。重衡接杯,沾了沾唇,臉上似有不豫之色。狩野介道:「或許已有所聞,鎌倉殿曾特別囑咐:『務必善加安撫。若因怠慢而受到責備,別怨賴朝。』宗茂原是伊豆國人,目前旅居鎌倉,一定盡心相待。」轉向千手姬道:「何不朗詠吟唱,以助酒興。」千手姬放下手中的酒壺,朗詠道:

羅綺之為重衣,妒無情於機婦 。

而且重複了一兩遍。重衡道:「傳聞朗詠此詩者,北野天神 必每日迴翔天空三次,誓加保護。無奈重衡此生人神共棄,不敢伴吟和詠。若罪孽減輕,或可為之。」千手姬隨即朗詠「雖十惡兮猶引攝」之句 ,然後唱今樣道:

如願往生極樂者,可唱阿彌陀名號。

連續唱了四五次。重衡至此才傾了酒杯。千手姬接過杯子,遞給狩野介宗茂。宗茂在飲酒時,千手姬平心靜氣彈起琴來。三位中將重衡道:「此曲通稱《五常樂》,但對重衡而言,宜視之為《後生樂》 。然則可彈《往生》之急。」於是拿起琵琶,扭了扭弦軸,便彈起《皇麞》之急 來。

夜已深。重衡心中一片澄明,讚歎道:「真是意外之至。東國居然亦有如此優雅之人。任何歌唱皆可,再來一曲。」千手姬唱了一段白拍子 :

同宿一樹陰,共掬一江水,皆是前世因 。

合拍中節。剛一唱完,重衡接著朗詠道:

燈暗數行虞氏淚,夜深四面楚歌聲 。

提起此聯所詠故事,指古代楚王項羽與漢高祖逐鹿天下,會戰七十二次,每戰必勝。然而到了最後戰敗時,有駿馬名騅,日行千里,項羽想與美人虞姬共乘逃亡。但不知何故,騅卻裹足不前。項羽流淚道:「余之威勢已盡。如今竟至欲逃而無方。敵軍來襲無所謂,但與虞姬別離為難。虞姬虞姬啊,可奈何?」又怨又憤,終宵不寐。燈火黯淡,虞氏銜恨暗泣。夜盡天曙,敵軍開始叫陣,四面皆楚歌之聲。橘相公 將此事賦成一詩。三位中將偶爾想起,朗詠出來,優雅感人。

且說夜已天明,武士們都陸續離開。千手姬也告辭回去。清晨,兵衛佐正在持佛堂 念完《法華經》。千手姬晉見。兵衛佐對千手姬微笑道:「昨夜所紹介者雅人高致,情趣盎然,非耶?」齋院次官親能 正在旁邊執筆綴文,問道:「所談何事?」兵衛佐道:「一向以為平家除甲胄弓箭之外,一無所知。唯昨夜佇立傾聽良久,方知此三位中將實乃風雅之士,其琵琶撥音或詩歌朗詠,均極優美,恐怕無人能及。」親能道:「昨夜人人皆應前往聽之。只因湊巧身體不適,未能前往為憾。此後不宜錯失類此良機。其實平家代代均有歌人才子。年前有人以花卉比擬平家諸才子時,便以牡丹花喻此三位中將。」兵衛佐道:「無疑是極為優雅之人。」接著又對其琵琶撥音、朗詠之美,讚歎備至,似乎認為以後將成絕響。

在千手姬心中,當夜種種卻種下了相思的種子。因此,後來聽說三位中將被押解奈良行刑 ,便立刻變裝出家為尼 ,穿上墨染袈裟,在信濃國善光寺 一心修行,為中將後世祈願冥福,自己也完成了往生極樂的夙願。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