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九 小宰相跳海 十九 小宰相跳海

越前三位通盛卿之侍衛武士中,有名叫君太瀧口時員 者,來到夫人所乘的船上,稟報道:「主公在湊川下游,為敵人七騎所圍,終遭殺害。其中主要兇手自報姓名,便是近江國人佐佐木木村三郎成綱、武藏國人玉井四郎資景二人。時員本來應陪主公同生共死,只因過去屢承吩咐說:『通盛如有萬一,汝絕不可捨生。宜盡量設法活命,尋訪夫人所在,並予照拂。』因而敢於苟全性命,覥顏脫逃,前來晉謁。」夫人聽了,不回一語,便以衣蒙面,俯伏痛哭起來。

夫人雖然親耳聽到通盛卿陣亡的消息,但總覺得說不定是一種誤傳,說不定猶有生還的機會,所以頭兩三日,還抱著彷彿等待短期出門者回來的心情。然而過了四五日之後,覺得說不定的想法無非自欺欺人,指望全空,愈益心虛。唯一隨侍在側的乳母,也伏枕哭泣,沉入悲哀之中。

自從聽到噩耗的七日 黃昏起,到十三日的晚上,夫人一直躺在床上不肯起來。翌十四日,即將抵達屋島的夜晚,夫人仍然卧著。等到長夜已闌、船上人靜時,夫人才對乳母說道:「幾日來,聽到夫君三位 陣亡消息,不願信以為真,但從今日黃昏起,覺得可能確有其事。人人皆說在湊川下游遇害,而其後的確無人再見過三位。猶憶出戰前夕,在陣地營房會面,三位顯得異常忐忑不安,只聽他感嘆說:『明日交戰肯定會敗北身亡。我死之後,汝將何以自處?』當時想,打仗是武人常事,此次不一定便會一去不還。天真無知,懊悔之至。

「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面,只是當時的確不曾想到,何以未定後世相偕往生凈土之約?而今思之,何堪傷悲?妾身有孕,平日秘而不宣,當日鼓起勇氣告以此事,則大喜過望道:『通盛年逾三十而膝下猶虛。若是男孩,幸甚。算是在此憂患人世所留之遺孤。有身已有幾月?感覺如何?長期漂在浪上,住在船中,能否安靜分娩,不能無慮。』諄諄其言,畢竟只是虛幻之約而已。

「據云女人臨褥,死者十之九。不知確實否?若因生子而蒙羞且死,絕非所願。雖然亦想能平安產下孩兒,專心養之育之,藉以懷念亡者身影,只怕每見孩兒,便戀慕亡者,徒增悲悼,反而難於釋懷。人生在世,不免一死。

「即使萬一能在此世隱居度日,只是有願難償而不能為所欲為,乃是人世之常,說不定還會橫生枝節,引起意外之事來 。思之心有餘悸。睡時亡者現身夢中,醒時遺容浮現眼前。乃下定決心,與其苟全性命於人世,忍受追憶往事成空之苦,寧願自沉水底。但念乳母孤零零留在世上,必然悲苦難堪。所遺裝束首飾之類,可分贈予任何僧尼,以祈亡者冥福,順便助我後生。務必將此手書信札送至京城。」娓娓訴說,悲痛欲絕。乳母淚汪汪道:「老身為伺候夫人,只得丟下親生小兒,且將老邁雙親留在京城。區區此番心意,倘蒙體諒,不知將作何感想?況且此次一谷會戰中,諸位陣亡將軍之諸位夫人,其悲痛哀悼之情皆非比尋常。所以請別認為是夫人一己之事。應該在平安生產後,好好養育小孩,可到任何偏遠地方變裝出家,勤念佛號,為亡者祈求冥福。

「夫人或許確信死後一定能與亡者同道輪迴,其實轉世之後,亡者在六道四生 之間,都有可能轉生任何一道。因此,能否相會既不確定,跳海殉情,便毫無意義。況且說要跳海,還留在京中之事與親人,以後將托誰照顧?恭聽夫人所言,至以為憾哪!」乳母哭哭啼啼,苦口婆心,試圖說服。夫人也許覺得剛才多講了不該講的話,但還是試加辯解道:「此類事情總希望有人能設身處地,為我設想。大概世上有恨而想投海之人比比皆是。如果我心已決,必當相告。夜已闌矣,可就寢矣。」乳母注意到夫人四五日來,連湯水都不大喝,而現在居然會勸人睡覺,覺得夫人去意已決,不禁悲從中來,求道:「如果經過深思熟慮,已作決定,願意相陪至千尋海底。如果夫人先走一步,萬無片刻苟且偷生之理。」說著,顯然困極而閉上了眼睛,昏睡起來。夫人趁此機會,靜靜地站起,躡手躡腳走到船舷。只見海上漫漫無邊,不知何處是西方。只憑明月西傾的山巔,認定便是極樂凈土的方向,小聲開始念佛。從海上白洲傳來的黃鸝聲里,在駛過海峽船隻的搖櫓聲中,聲聲悲切,愁腸寸斷。小聲唱完佛號一百遍後,接道:「南無西方極樂世界教主彌陀如來,本願不誤,必垂引接往凈土。使我俗緣未盡之夫婦,一同往生一蓮 之上。」邊哭邊向遠處祈求,隨著「南無」之聲,跳進了海中。

此事發生在夜半從一谷航往屋島的海上。船中悄然,無人知覺。只有一個未睡的舵手看見,驚叫道:「怎麼回事呀,剛才有一位非常美麗的女郎跳進海中去了。」乳母聞聲驚醒,搜查艙間,夫人不在,只管「哎呀哎呀」地叫著,不知所措。有許多人下水搜救。只是春季夜間,海上霧濃,加以雲腳低垂,視界模糊。雖然有人一再潛水搜索,卻因月色朦朧,久尋而不得。好久之後,終於撈上船來,但已非此世之人。身穿白色褲裙,下貼練貫 二重內衣。頭髮與白褲都濕漉漉滴著水,雖然撈上來了,卻無濟於事。乳母握著夫人的手,臉貼著臉,哭道:「既然決定非走不可,為什麼不帶老身同沉千尋海底?請說啊,再說一聲給老身聽一聽。」儘管呼天搶地、悲痛欲絕,卻聽不到一聲回答了。本來好像還有非常微弱的呼吸,也早已斷絕了。

在忙亂中,春夜之月也斜向西空,昏暗的海面開始雲消霧散,天上露出了一抹曙光。面臨死別,固然一言難盡,但也不能割捨不得,拖延擱置。於是,取出故三位通盛殿所留下的一套重鎧甲,包住遺骸,推落海中,免其浮上海面。乳母此次怕又跟不上,隨著便要跳下去,卻被拉住勸阻,終難如願。無可奈何,不知所措之際,忽然拿起剪刀剪短了自己的長髮,然後懇請故三位殿之弟中納言律師忠快 為之剃度,哭哭啼啼地受了戒,決心為主人後生祈求冥福。

自古以來,女人之後男人而死者多,但以變裝出家為常,難得有投水殉情之例。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嫁二夫 ,蓋此之謂歟?

提起此位夫人,原來是頭刑部卿藤原憲方 之女、上西門院 之女官,有宮中第一美人之譽。人稱小宰相殿。安元 春,女官芳齡二八,在法勝寺 隨侍女院臨幸賞花,當時任職中宮亮 的通盛卿,驚為天人,一見鍾情。從此以後,朝思暮想,倩影彷彿便在身邊,拂之不去。開始時,試以歌詠書信傳其情愫,但只見頁數徒增,未蒙青睞。

不覺已過三年,通盛卿決定寫最後一封信,派人送到小宰相處。居然見不到平常代為收轉信件的女官。使者只好攜帶信件,悵然而返,卻在路上巧遇小宰相殿正要進宮。使者不達目的不肯休,假裝趕路跑過車邊,將通盛卿的信札投入小宰相殿的車簾之中。小宰相問車外的隨從,信札是誰所投。答曰不知。將信札撿起來一看,是通盛卿所寫。既不能將信留在車中,也不便丟到路上,便挾在褲腰裡面,徑赴御所值勤去了。但在御所當班時,卻不慎將信札掉了,而且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女院的面前。女院看見,立刻撿起來,藏在袖口中,問道:「拾得稀罕信件,不知失主是誰?」女官們都對所有神佛發誓說不知道,只有小宰相一人,滿臉通紅,不發一語。其實,女院早知通盛卿一直在單戀小宰相,拿出信札,打開一看,只聞濃香撲鼻,陣陣誘人。筆致亦非泛泛。寫道:「鐵石心腸,太過冷漠,如今思之,反而可喜。」然後傾吐衷曲,不厭其詳。最後附歌一首:

我心一獨木,跨谷便往還。每見青鳥去,含淚空手旋 。

女院道:「此信蓋怨不能相見也。如若太過薄情,反足以害己。」

古時有一位絕代美女,情場聖手,名叫小野小町 。見者聞者趨之若鶩,莫不為情所惱。只因小町心高氣傲,惹來冷漠薄情的聲名。人人積怨成仇,不再加以理會,最後落得無處可避風吹雨打。住在簡陋的房屋中,對著透過破屋頂漏進來的月色星光,雙眼含淚,自怨自艾。日日靠著野生的嫩菜、澤中的芹根,勉強維持了譬如朝露的生命。女院道:「此信非回不可。」便叫人拿來硯台,親自代寫了回函。

獨木誠可依,細谷河上卧。人若勤來回,豈能不陷落 ?

接到回信,通盛卿胸中戀慕之情,彷彿冒出富士山之煙;袖上感奮之淚,強似拍打清見關之浪 。美貌乃幸福之所倚,通盛卿終於獲賜小宰相,結為連理。恩深義重,誓必百年。因此在奔亡西海之後,無論在船中或在波上,兩人同行同止,結果分別到了同一個世界。

門脅中納言平教盛失去了嫡子通盛,幺兒業盛亦已先亡。如今可依賴者唯有能登守教經、出家的中納言律師忠快而已。原以為小宰相會留下來,可以稍解對故三位通盛殿的哀思,現在竟也撒手塵寰,怎不令人心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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