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八 臨幸山門 四 撤退大宰府

平家正在計畫定新都、造皇宮之際,聽到緒方維義謀反的傳聞,頓時慌成一團,不知如何應付。平大納言時忠卿道:「維義原是小松殿家臣。可選派小松殿公子一人,前去安撫,試行說服,如何?」眾口道:「主意甚佳。」於是,小松新三位中將資盛卿率五百餘騎,進入豐後國,百般勸說。維義不但不為所動,反而勸道:「本來現在可將足下就地逮捕,但在辦大事之前不管小事 ,即使捉了足下,也是小事一樁,無補於大局。快快趕回大宰府,可與平氏一門同生共死,面對天命才是。」便將資盛及所帶兵馬趕回去了。

維義旋即派其次男野尻二郎維村 為使者,前往大宰府,宣稱道:「平家是我家大恩主,原應除去甲胄弓箭,才可晉謁。但此次有後白河法皇諭旨,著從速將平氏逐出九州。所以請立刻離開此地。」平大納言時忠卿身穿緋線系袖直垂、葛布裙褲,頭戴立烏帽子,出來面對維村曰:「夫我君王乃天孫四十九世正統、人王八十一代天皇 。是以天照大神、正八幡宮必加護我君。尤其故太政大臣入道殿,平定保元、賓士兩度逆亂,招納九州諸國為朝廷效力。如今竟追隨大鼻豐後守之後,聽信東國、北國兇徒賴朝、義仲之虛言巧語,以為如果成事,即可授予國守或賜予莊園。胡說八道,豈有此理。」豐後國守刑部卿三位賴輔卿有龐大的鼻子,所以時忠卿才如此說。

維村回來,向父親如實稟報。維義道:「莫名其妙。古是古,今是今。既然如此,最好趁早驅之出境。」乃準備出擊。平家武士源大夫判官季貞、攝津判官盛澄 卻道:「為今後同僚設想,不能再受其辱。盍往生擒之?」便率三千餘騎馳往筑後國竹野本庄 ,奮戰了一日一夜。無奈維義軍勢如雲,畢竟寡不敵眾,只好撤回了。

平家風聞緒方三郎維義率領三萬餘騎,即將來攻。人人張皇失措,未及帶走應帶之物,便匆匆退出了大宰府。沮喪地離開了賴以護持的天滿天神。一時找不到轎夫,所謂蔥花輦、鳳輦 也因而只能聞其名、不見其物了。皇上不得不坐著腰輿 上路。自國母建禮門院以下,身份高貴的各位女官,都撩起裙子下擺;大臣殿以下諸公卿、殿上人,也都卷上褲管。跣足徒步,走出了水城戶 ,唯恐落在人後,搶先逃到了箱崎津 。恰逢驟雨,滴如車軸 。風卷沙塵。落淚與雨水不分,模糊了眼光。虔誠拜過住吉 、筥崎 、香椎 、宗像 等神社,但願天皇早日回幸舊都。越過垂水山 巍峨峻岭,僥倖抵達鶉濱險灘 海岸,古稱名切之宿,自京都往大宰府多經此地。內浦至蘆屋有沙濱,長約十公里。海邊有松林,曰岡之松原。">,走向渺渺平沙。平生不慣跣足趕路,只見腳底出血滴染了沙礫,紅褲增濃其色,白褲下擺變紅。遙想當年,玄奘三藏 翻越流沙蔥嶺之苦 ,再苦也不過如此。然而,玄奘是為了求法,利他又利己。平家則為怨敵所逼,一想到後世恐怕仍然苦海無邊、回頭無岸,更悲不自勝,不由得感慨萬千。

原田大夫種直率二千餘騎正趕來隨行。山鹿兵藤次秀遠 也以數千騎之眾出迎平家。只因種直、秀遠兩人一向不和,彼此視如寇讎,種直覺得有所不便,便在途中折回家去了。

平家一行經過叫作蘆屋津 的地方時,想起過去在京城通往福原的路上,也有同名的村裡,更覺可懷可念,不禁悲從中來。原來還想流亡到新羅、百濟、高麗、契丹,甚而遠至雲邊海角,卻逢逆風逆浪,未能如願,只得跟隨兵藤次秀遠到山鹿城 中。但聽說敵人也將進攻山鹿,乃徹夜分乘許多小舟,摸黑划到了豐前國的柳浦 。在此又有建造皇宮之議,只因地面太窄而作罷。旋又風聞源氏將經由長門國攻來,便又分乘漁人小舟浮到海洋去了。

小松殿的三男左中將清經,本來便好沉思冥想,自忖道:「京都已被源氏佔據,在九州又被維義趕走。身如網中之魚,欲逃而不得其門。苟且以延一時之命,亦不長久矣。」乃在月光下,走出船艙,心澄如鏡,吹了橫笛,詠了詩歌,誦了經,念了佛,便投海自沉了。男女悲泣哀悼,又有何用。

長門國是新中納言知盛卿的領地。當時的目代 是紀伊刑部大夫道資,獲悉平家分乘小舟正在海上漂浮,當即獻上了大船百餘艘。平家改乘大船之後,便航向四國之地。阿波民部重能 下令,著召集四國人士,在贊岐屋島 建造板屋宮殿與皇居。造成之前,既不能讓皇上住在簡陋民房,所以決定留在船上為暫時御所。大臣殿以下諸公卿殿上人,則在漁夫的蓬屋中度日,在卑賤人家的床上過夜。龍頭鷁首 浮在海上,但海上行宮絕無寧靜之時。心懷深愁,如浸月之浪潮;命逢危殆,似凝霜之蘆葉。淺灘群鳥呼噪,徒增曉天之恨;磯岸搖櫓聲響,空擾終夜之悲。望遠松白鷺聚集,疑源氏之軍旗高舉;聞遼海夜雁齊鳴,恐敵兵之舟隊來襲。潮風侵膚,翠黛紅顏之色漸衰;蒼波穿眼,懷土望鄉之淚難抑。紅閨翠帳變成土房蘆簾,錦爐熏香轉為陋屋炊煙。女眷女官們觸景傷情,血淚交流,眉黛漫漶,簡直判若不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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